一
冬夜漫长。清晨七点，窗外依旧黑乎乎的。醒来有会儿了，硬是不想起来。仿佛要与长夜赌个输赢似的。你若不走，我便不起，看谁能熬得过谁。而脑子却没闲着，一直回味着昨晚的事儿。
单位一位小我一轮的同事，从百里外过来看我。约了与他同龄的同事夫妇俩，四人一起喝了场小酒。如今都退休了，说话就漫无边际天马行空。这位同事退休不歇脚，还经营着百十亩枣园。这几年大发了。有人说，盈利已近千万。他说，不过三四百万而已。谈到具体经营，越发的滔滔不绝。有品种的淘汰与更新，有品质的提升与波动;有市场的拓展与变化，有同行的合作与竞争;有成功的喜悦与盲动，有失败的悲壮与懊丧;有人前的风光与赞美，有幕后的艰辛与困窘。外人眼中，只会看到表面的赔挣与成败;内中的酸甜苦辣，没谁能去切身感受。曾欠过巨债，受过重伤，也遭受过不少误解与冷落，但从不气馁妥协。属于那种愈挫愈勇的类型。甚至还入了一份意外人身保险，连性命都要豁出去了。
酒至半酣，他对我说，人必须怀有感恩之心。有件事你可能忘了，或许压根就没当回事。但我却一直记着。见我满脸茫然，又继续道，就是我媳妇农转非安排工作的事。是你特意提醒我的。不然，现在到哪里去领退休金呢。一番提示，才依稀记得有这么档子事。但也就一句话而已，实在归不到感恩的层次上。于是，连忙端起酒杯道，闲话少说，喝酒喝酒!
猛的记起，昨晚他非要送我回家;在小区门口分别时说，好不容易过来一趟，还要去找别人谈些事。也不知后来忙活到几点又住在了哪里?看看墙上挂钟，已经七点过半，便拨电话过去，邀他一起吃早饭，有些想法再顺便说说。不料他急匆匆应道，我得马上回去，地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呢。
无奈，只好在微信上发了一段话：久不见面，昨晚相聚甚欢。笑谈中无不渗透着人生的各种感慨。你有魄力，有智慧，也很能吃苦。这就注定你是位乐观大度之人。活到这个份上，在继续进取的同时，更需珍重自个身体。不必急流勇退，但要从长计议;追求应该不停，但方式可以调整。先保住老本，再循序渐进，也许才是这个关口的正确抉择。我很想看到一个成功的你，更想看到一个健康平安的你。他简单回复：谢谢老领导的肺腑之言!我会斟酌把握努力的。
二
每每听到有人称呼我为老领导，就忍不住想笑。领导前面加个老字，其实际内涵已荡然无存。何况退休多年，曾经的身份已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怎么可能当过领导呢?这位同事大概也不会想到，他心目中的老领导，这会儿正往超市行走，去买一块钱四个的便宜馍馍。超市为了烘托气氛招徕生意，每天早上八点钟搞特价活动。人们排着长队翘首以待。正八点时，身穿白大褂的师傅，推着馍馍车出来，一位销售员赶紧举着手机拍照。每人只许买一份。有想买两份的，便央求师傅多装一份。师傅有时看着人不多也能通融。买两份过收银台挺麻烦的，得进出两次分别结账才行。
小区有个去过美国的人，曾针对此事评论说，中国人与美国人没法比，素质太低了，尤其爱占小便宜。我早知道超市搞这样活动，以前却未参与过。听罢如此高论，反倒来了情绪，特别想去体验一番占小便宜的滋味。排队买馍的多是老人们。有退休的，也有从乡下来帮儿女看孙子的，还有个别临时进城打工的。初次排队那回，既觉新鲜好奇，又多少有点不自在。而那些经常排队的则落落大方，不仅互相热情地打着招呼，有的甚至还与装馍师傅开几句玩笑。身旁一位驼背老者对我说，你大概第一次来吧，这里的馍馍很好吃的，还便宜。我点点头。心里话，主要是便宜。同样的馍馍，平时一块钱只能买两个。我没去过美国，不知那里的平民百姓遇到这种情况，会不会去踊跃参与。
忽然记起美国前总统特朗普说过的一句话，这就是人生。是去年在记者招待会上，针对新冠肺炎治疗的不同境遇而说的。很坦率，也是大实话;但满脸无辜与心安理得的神情，充分流露出对底层民众的忽视与不屑。如此毫无悲悯情怀之辈，怎么配当美国人民的总统呢?小区那个去过美国的人，以前可能也是个官员。他或许不稀罕占什么小便宜。因为能占大便宜的，又何必贪图小便宜呢?完全无此必要。以他的智商，孰轻孰重还分得清的。
三
快到超市门口时，乡下一位战友打来电话。前些日子我们见过一面，我送他两本自己涂抹的书。一本小说，一本散文集。电话接通，他显得很兴奋，语速也特别快。无须怎么回应，便自个讲个不停。直讲到我排队买完馍走出超市才打住。大意是，书看了半截，挺感人的。如果能早看就好了。有段时间，我对生活都绝望了。看着你的书，不由便想起当年在部队的许多场景。昨天，村里开会进行换届选举。去开会时带了那本《忘言集》，乡亲们都争着要看。连那位下乡的干部也要看。人家只看了个自序，就好一顿的夸赞，还想联系你讨要书呢。现在，两本书都让村上人借去看了。
听着听着，便涌出点小激动。书就是让人看的。能喜欢并有兴趣读下去，还能产生一些共鸣出来，不正是所期待的成就感吗?可心情骤然间又变得沉重起来。这位战友有很好的木工手艺，我们曾在一个排待过两年。我当排长，他当班长。他服役六年，复员后却没能像早退役的战友那样在城镇安排工作。乡村封闭落后，偏又遭家庭变故。如今全家三口都沦为残疾人，属于吃低保的特困户。那次见面，竟然拄根拐杖来的。好在心态极好，谈吐仍旧不卑不亢，也没有丝毫的怨气。他向往美好生活，但能正视现实知足常乐。
沉重把那点小激动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清醒。我涂抹的书，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好;而是被深厚的战友情分，于无意中给拔高了。
四
吃罢早饭稍事耽搁，已经九点过了。赶紧提着小凳下楼，也学着别人去晒太阳补钙。没朝人多的地方凑，专找个僻静处听吉劭居播讲《红楼梦》。正文与讲解已经听完，这会儿正播专家学者的赏析评论。此前，曾读过三遍。最早是在1974年春节，利用三天放假时间读的。不过囫囵吞枣懵懵懂懂而已。后来两次，倒想仔细玩味一番，但断断续续的，仍旧一知半解。这次则不同。既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可以利用，又有位好老师朗读讲解。名著再好，让个不着调的人播讲，同样会倒胃口的。吉老师音质浑厚圆润富有磁性，特别的悦耳中听;讲解深入浅出包容开放，在释疑解惑的同时，能让思绪陡然间开阔敞亮开来。
渐渐便对这部巅峰之作，有了些不知对错的一己之见。《红楼梦》作为四大名著之首当之无愧，其成就不好断定为绝后，但空前应该毫无疑虑的。它虽以神仙架构张目，前后中间的关键时刻，一道一僧都会出来点化一番;但纵观全书还是以写实为主的架构。它是封建贵族阶层的缩影，但并非整个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大可不必作过度的政治解读。众多人物形象中，虽有主次之分，但个个都栩栩如生，即便很次要的角色，也都有出彩闪光之点。书中能体悟到作者的爱憎好恶，却没对一个人贴上正反人物的标签;而是从人性的本质切入，每个人物身上，都充分展示着复杂的多面性。书中儒释道文化均有彰显，但并无明显的抑扬褒贬。全书最不缺的是作者影子，但又绝非作者自传，更非曹家的家族史。它就是一部经典小说，一部到目前为止登峰造极的传世之作。
五
突然，手机闪出一条信息。一位非常熟悉却从未谋过面的朋友发来的。打开一看，乃一则游戏。上面写着：老年痴呆测定，有点难度，要不要挑战一下?下列 20 个字，在每个字上只填一笔，让它变成另一个字。刁，凡，尤，勿，立，车，烂，利，西，亚，开，叶，史，主，舌，去，玉，头，灭，未。如果只答出五个字，你离老年痴呆不远了;答出十个字，你具有正常思维能力;答出十五个字，你有十分健康的大脑;答出十八个字以上你是超人;如果一个字都不知道，恭喜你，已经老年痴呆了!
有点意思，立即响应。一边想一边就把认定的字发过去。不一会儿工夫，倒弄出十一二个来。其它的一时想不出，加之到了准备中饭时间，只好作罢停下来。每天中饭总想做得稍微丰盛些，还要小酌几口的;因此，花费的时间相对要多些。吃罢饭打开手机，朋友已经全弄出来了。分别为：刁，习;凡，风;尤，龙;勿，匆;立，产;车，轧;烂，烊;利，刹;西，酉;亚，严;开，卉;叶，吐;史，吏;主，庄;舌，乱;去，丢;玉，压;头，买;灭，灰;未，耒。
我夸赞道，真是高手，一辈子与老年痴呆无缘!朋友很快回复：你才是高手呢，我费了两个小时才弄出来的。有时相互调侃吹捧一番，也是一种乐趣。总端着一副正而八经的面孔，既无情趣也挺累人。本来已经躺在床上要午睡的。兴致使然，便把这条信息转发到一个战友群里。期待老战友们也都动动脑筋，在游戏中收获一份快乐。
六
午睡起来，喝过一杯茶，又踅摸着吃了点零食水果，已快三点了。赶紧动身去航天公园，与约好的一位同事走路聊天。我俩之间话题广泛。谈论文学，回顾往事，交流信息，妄议时事。聊天走路，一点不觉累。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悄悄溜走了。
今天的话题，最后落在水灾上。最早郑州发水灾。接着便转移到别的地方。但怎么也没想到，已经步入晚秋的节点，山西竟然能突发水患。国庆假期我在太原，老天爷也不怕自个累着，白天黑夜不歇气，连续下了三天滂沱大雨。记忆中家乡历来十年九旱。唯有在1956年麦收时节，遭受过一次连阴雨。导致小麦在地里全部出了芽，害得人们吃了一年的粘粘馍。那年，刚由初级社转为高级社。社员大会上，上面的一位干部讲，今年是丰产不丰收。至今，这句话还时不时会冒出来在耳边缭绕。同事老家还有几亩地，立冬前后才勉强播上小麦种子。我的故乡地势很高，但同样未能幸免。几乎所有的土院墙都倒掉了。土窑洞也大都被浸透。后来在窑顶上盖上塑料布，才没有塌陷。已经临近小雪节气，当地电视台还在报道抢收抢播的新闻。
谈论如此话题，免不了要感慨一番。人定胜天，至今仍滞留在豪言壮语的阶段。
七
晚饭不吃不行。但绝不能过晚过饱。饭后，照例出去散会儿步。正走着，一位友人打电话邀我过去聊天。这几天约过几次，但不是对方有事，便是我脱不开身。我们之间的话题，大多属于那种既想一吐为快，又不能逢人就说的生活琐事。应该算作一种倾诉与倾听吧。
先是朋友倾诉我倾听。不时也提点疑问与建议。有时一句插话，竟把话题扯到了别的事情上。绕了好半天，才慢慢转悠回来。就这么一边漫步一边闲聊，很快便滑过去一个多钟点。分别时仔细盘点，尽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网上曾有人说过，能听你经常讲废话的人，才是你的挚友与知音。这话听起来有点酸，却也藏着几分真情实意在里面。
八
回到家里，边洗漱边浏览电视。两集电视剧一播完，便上床休息。就在关机的一刹那，屏幕上竟跳出一条信息，谁能说说对三观的理解?心想，这也太小儿科了吧。又想，如果不用老生常谈那一套，又该怎么表述着好呢?于是，才引出一串奇思怪想来。
世界观形形色色。面对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天际浩瀚星罗棋布、地呈万物生生不息和相互依存有序运转的大千世界，渺小而又伟大的人类，总爱围绕物质精神、主观客观以及英雄奴隶等话题争论不休。随着时间推移，有的被科技发展揭示出真相，有的在推理论证中形成了共识。而对太多的神秘奥妙，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于是，就有了宗教林立信仰并存。而作为信仰基石的觉悟，只能在不断的虚实转换中，才能得以提高。其实，对芸芸众生们来说，实在不必盲从跟风，于清醒糊涂之间稳步前行，方为明智之选择。
人生观无非谈论生死间那点事儿。生乃起点，死为终点。人生就是来世上走上一遭，区别差异全在过程之中。说白了，人好比一个苦虫。一生只呈现吃苦与受苦两种状态。主动吃苦，则苦中有乐其乐无穷;被动受苦，会苦上加苦尤其心苦。既然苦乐相连，何不坦坦荡荡欣然面对，潇潇洒洒走上一回呢?
价值观说到底，是如何处理为己与为人的关系。从客观层面讲，既为社会中人，世上就没有绝对的不为己或只为己，也没有绝对的不为人或只为人。为己必然要为人，为人其实就在为己。互依互为抱团取暖方为真谛。只有把主观客观统一起来，心甘情愿做个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践行者，才能收获想要的人生价值。
想到此处，早已得意忘形，浑身轻飘飘的。这时，一尊睡神宁立祥云之上闷声吩咐，别嘚瑟了，快些睡吧。那位友人怎么也能立于一侧呢?似乎还在轻声叮咛，一觉醒来，便是新的一天。我便迷迷糊糊回应，照样仍是闲而且忙的一天。
2021年12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