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人的性别来区分,我觉得唐诗属于男人,豪放,阳刚,张扬着建功立业的激情;宋词呢,则属于女性,温婉,阴柔,缱绻着愁肠百转的温存。
但任何区分都是粗线条的,就像那个婉约词派的女掌门李易安,她不光有“人比黄花瘦”的人见犹怜小女儿情态,也有“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不让须眉的豪壮。
我今天要说的,是唐诗里那些藏不下的温柔。
1、下雪天,喝酒天,白乐天的便条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只是白乐天邀客的一张便条,便条而能为诗且流传千古,也许在唐人之中只有白乐天才有如此的雅趣和笔力!
区区二十个字,却给我们营造了一幅历经千年而依然温暖的风景:天阴得均匀而且厚实,昏黄昏黄的天地之间,有小股寒风在吹,雪花看样子马上就会飘下来,诗人立在门外,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折身回到屋里给好友发出了约请,小童送便条走了,诗人也忙活起来,他拿出新酿的米酒,酒色清纯泛着微绿,酒面上还漂浮着点点细细的从滤纱里漏出的谷皮,顿时,满屋子便弥漫着诱人的芬芳,那个有约必至的刘十九也在此时踩着暮色披着寒风推开了诗人的屋门,关上屋门,把寒冷也就关在了外面,升起木炭火,把酒壶放在专门烫酒的手可盈握的小火炉上,炉里木炭火燃得正旺,红红得使整个小屋充满暖意,酒烫热了,在小火炉上“兹兹兹”地响,一杯两盏热酒下肚,细密的汗珠便爬上了额头和鼻尖,窗外,下起了小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是不约而自来的歌女,在风中舞起她们曼妙的舞蹈;风,仍在吹,不大不小,送来一阵阵或高或低或粗或细的乐曲;窗内,老友二人边饮边谈,时而低语,时而大笑:生活如意吧?对,总归是如意的,只要有一颗平和的心;还是很忙吧?唉,忙总是要忙的,琐事缠身岂能不忙?但我们不是在忙里偷闲吗,哈哈,忙里偷闲是一种智慧,试想老伙计,对晚赏雪,对雪饮酒,把酒聊天,把人生的所有烦恼和郁闷置之度外,这难道不是人生最惬意的意境吗?
人在生活中,心在生活外,沉重的是日子,但轻松的却是你我的心情啊……
雪仍在舞,风依然吹,他们二人依然在边饮边聊,聊在诗歌的长河里,聊成一道温暖的风景。这道风景,让我明白了一种智慧,那是关于生活关于人生的智慧——我们不可能改变生活的沉重,我们也许不可能改变人生的命运,但是,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心情,在琐屑枯燥与平淡的日子里,学会忙里偷闲,以一颗平和的心去寻找生活的乐趣。
2、月下江畔,孤篇横绝张若虚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发出这句千古浩叹的,是那个一生只写了两首诗却“孤篇横绝,竟成大家”的张若虚吧?当年他站在江畔,临浩浩江水,沐柔柔月色,念悠悠过往,叹世事人情,他的心中一定也如眼前的滚滚江水波涛汹涌吧?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当他吟诵这样的诗句时,我想他慨叹的已经不只是自己那鸡零狗碎的生活,甚至已经不只是他所生活着的那个时代了。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赏月的人来了去,去了复来,去去来来的虽然不再是同样的面孔,可那不同的面孔后隐藏着的却是同样的诗心啊!就如那水,就如那月。“江月年年只相似”,相似而已,一定是那轮圆月吗?相似而已,一定是那江波涛吗?我不知道那位天才的大诗人在想什么,但我却分明看到他静静地站在江边,仰望天空,仰望天空中的星与月,他也许没有流泪,可是又有谁能够感受到他那早已被月光淋湿了的心?
一定有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我。
3、月钓闲愁,千古名相张九龄
除了撩起人们的千古幽思,那月光恐怕更容易撩起的,是人们内心最温柔的“闲愁”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被称为有唐一代名相的张九龄不仅仅是治国理政之能臣,还是彻头彻尾的一枚情种。他那具看起来算不上帅气的皮囊里除了智慧之外,还有缠绵绯恻让人心动神摇的柔情。
一轮明月从那浩淼无边的大海上升起来了,站在海滩上的人们欢呼起来,而此时的张九龄并没有淹没在众人的欢呼里,而是沉浸在忧伤夹着甜蜜的思念中,他在想谁呢?
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但能够让一个男人牵肠挂肚的女人,即使是再平凡再卑微,也就有了无尽的幸福。月亮升起来了,我在海边望月,你呢,亲?我抬头望月,低头思你,我眼里是月,心里是你。此时的你大概像我一样,或伫立庭院之中,或倚身小窗之前,对着月光发呆吧?
我望着月亮,分明是在望你,月亮那温柔的影子,分明是你清澈的眸子,此刻月亮正静静地看着我,那么此刻的你一定也在静静地看着月光吧,你会在那温柔的月光里看到我的微笑么?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亲啊,我真想掬一捧月光,盈盈地呈在你的眼前,假如那轮圆月真能读懂我的内心,也许今夜的她会不辞辛苦地跑到你的面前,飞度层层山,越过道道河,轻轻地扣开你的小窗,托微风摇动树叶的声音,捎去我对你遥远的相思吧!
4、对月诗酒,多情莫过老李杜
要说诗人当中谁更多情,我个人觉得非老李杜莫属了!
也许有朋友要说,那个浪漫天才李青莲不靠谱倒也罢了,你怎么把那“忧国忧民”“沉郁顿挫”的诗圣杜子美也扯上了呢?
不是躺枪,杜子美绝非冤枉。
先说李大诗人吧。
小酒怡情,作为男人如果不会饮酒那还算男人吗?
酒和剑,大概应该算男人不离身的武器吧。剑象征着刚勇不可欺侮,酒则意味着豪放不拘小节——“生得男人相,做事娘娘腔”,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令人讨厌的男人吗?
好吧,饮酒,不就是三杯两盏淡酒吗,人在江湖谁怕谁?
可那李白不是如此,有人陪要饮酒,没人陪也要饮酒,还恬不知耻地拉来了月亮,你说这样的李白不是酒鬼是什么?
酒鬼太难听,人家自称“酒中仙”。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呵呵,天上的月,地上的你,然后加上你的影子,可不就是三个人么?
当你把酒临风,仰望天宇劝明月的时候,李兄,难道你们还要玩什么“桃园三结义”不成?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散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真是说你胖你就喘,说你多情你就把月亮当成你的舞伴了么?你那端着酒杯的舞姿真能够让月亮看得心动神迷,真能让你的影子激动得张牙舞爪放浪形骸么?
好,你李大诗人就这德性世人皆知,不说也罢。可那杜子美给世人留下的可是满满的“正能量”,一本正经冠冕堂皇,像那尊庙里的佛让所有人心生虔敬啊,怎么竟然也像太白先生一样突然玩起了“不正经”呢?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思乡念弟,同胞之情倒也动人,道出万千人心中皆有却无人能够表述的情感,俨然还是你杜子美的正面形象。
可你,怎么竟然能如此赤裸裸地像小青年一样秀恩爱呢?
秀也就秀了,还那么七弯八绕地夸奖自己,这还是那个“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杜工部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
战乱之中颠沛流离,为了小小的前程,子美啊,你明明如丧家之犬般浪迹异乡,天上的圆月勾起你内心无尽的思念,你想家,想孩子,当然也想那个守着孩子看窗子,透过窗子看月亮的妻子,想就说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为什么你偏要把这份浓浓的相思安在千里之外的女子身上?
你抬头望见了月,难道你的妻子就一定也要望月想起了你?你满腹的才华无处发泄只能变成文字,难道也要你的妻子放下手中的琐碎睹月而思人热泪潸潸不成?
你的脑子里所描绘的画面多么真切啊,似乎那不懂世事的小儿女此时正扯着母亲的衣襟,仰着头好奇地问着妈妈:“妈妈你干什么呢?你怎么哭了呢?……”
真有你的,这是虐死天下单身狗的节奏么?
难道天上这轮圆月,今夜就成了你夫妻二人的专属信差么?那么,当你们双双入梦的时候,月亮是否应该识趣地躲藏到云彩背后以免脸红心跳么?
5、陈子昴,孤独可是别致的温柔?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我似乎看到了你,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你拖着孤独的影子,怀里揣的是一颗失意寂寞的心,你空有满腹的政治才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认识你的价值,你一次次的建议一次次的劝谏,都如泥牛入海没有一点消息,有谁能够了解你啊?了解你的远大的志向,了解你的不尽的才情,甚至哪能怕只是了解你的满腔的赤诚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你只能怀着满腔的失落和悲愤,登上了这个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城台,秋风瑟瑟,黄叶纷飞,天高地迥,你站在高高的城台上,猛然发现了自己的无助和渺小,你就那样站着,风摆着你的长衫,把你拉成一个长长的影子,如雕塑般伫立在历史的长河里,立成一道不朽的风景……
子昴啊!独自站在幽州台上,你顿时感觉到人作为个体生命的渺小,渺小得如大海里的一朵浪花,不!甚至连浪花都不是,充其量只是这微小浪花里的一滴水。而且你也一定看到了另一条河流,它从看不到端点的远古流来,浩浩荡荡,无止无息,向无法看到终极的未来奔去,不管是三皇五帝,还是凡夫俗子,他们的肉体都会转眼间消失在这条时间的河流里。你一定体验到了生命的孤独,这是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帮助的孤独。是的,生命的本质是孤独的,虽然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要生存在喧嚷的人世间,虽然有些人似乎永远生活在众星捧月的热闹中,有些人永远只能生活在默默无闻的冷清里,但是,这一切都只是生命的表象,热闹也只是生命的一种装饰,在最需要决断的时候,你才能真正地觉察这种彻底的孤独,无法更改的孤独。
子昂啊,你用你的诗歌,把你立成一道永远的风景,这道风景,让我体悟到生命的渺小和孤独,让我感受到思想的深刻,让我的生命意境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编者按】对唐风汉韵老师不熟悉,仅由上篇的诗佛王维与此篇的温柔唐诗,禁不住肃然起敬!尤其是对“唐风汉韵”四个字,似乎悟出了文化底蕴,有一股穿越历史的感觉。唐风,是对唐诗的承袭;汉韵,是具有汉文化的韵味。原来,老师的笔名志向高远,老师的学识才高八斗。老师的两篇描述唐人和唐诗的文章确实令人刮目相看,有着不一般的理解和造诣。如若有意,诚请老师为逸飞夜校讲授一课,内容自定。当然,此篇文章一定精华。(黄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