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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老宅

  • 作者:林翠华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09-29 16:5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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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1

      记忆中的老宅由几座土坯屋组成,零零散散坐落在土路东侧。土房子下面砌着几行青石,房体糊着一层厚厚的黄泥,日子一久,墙皮裂开,东一块儿西一处呈不规则形状脱落,露出斑驳的墙身。

      我家的老宅分主堂及东西两座厢房,院子很小,院内经石板铺设。我爹娘住在逼仄的西厢房,木格子窗户又矮又小。冬天上面糊一层厚裱纸,被西北风吹的“忽哒忽哒”的响。祖母住在主堂屋,屋子宽大亮堂,屋梁一年到头吊着竹条篮子,里面装着诱人的糕点糖果。

      老宅西邻土路,东、南两面有沟环绕,沟间有流水潺动,不缓不急顺着沟渠汇集两侧梯田的渠水当中。南沟崖上有一片茂密的槐树林,春天皲裂的枝干上长出一嘟噜一嘟噜的花苞。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或清新的黎明,一朵朵小花像擦了胭脂水粉的女子,娇羞的绽放。淡淡的香气穿过院墙、漫过窗棱渗进小屋把我从梦中喊醒。还未从梦中完全走出的我,喜欢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托着腮帮看那些并不耀眼的小花儿,秀秀也会很早的爬起炕,不吭声的坐在自家门前的石板上,或者胆颤颤的与我并膝而坐,但她看的不是花儿,也不是拿着扫枝清扫羊粪的徐伯,而是几个头没梳脸没洗笑着闹着的小皮孩儿,眼底的羡慕掩饰不住。

      秀秀家的门漆黑油亮大而结实,与我家脱了油漆的木门,隔着一个空旷的隔断,像一条被截断的胡同,人能够从南面走进,却不能由北面走出。隔断里堆积着两家废弃的木车以及生火的柴草。她的口袋里总装着一些印着彩色图案的糖块儿、裹着一层白糊糊的花生粒、撒着芝麻的牛皮糖……。尽管她用这些讨好着村里的孩子和我,但那些熊孩子抢了她的彩纸糖,踩烂了她的花生粒,仍不依不饶的追在她屁股后面喊:疯婆娘,狐媚子,不要脸,生孩子……。那时的秀秀小脸儿挂着泪,缩在墙角呜呜的哭。

      秀秀娘很美,尤其是不犯病的时候,比会跳舞脸上刮着大白的山子娘还美。她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白皙的脸上长着两道弯弯细细的眉毛,瘦瘦的身子随时能被风刮跑一样。秀秀娘头脑清醒的时候,时常歪着头坐在老槐树下,看着弯曲的土路出神。那些放了工的男人魂儿被勾走了似的直勾勾盯着她看。后面追上来的婆娘边走边骂:“瞧你那个不要脸的熊样,疯子你也稀罕。”“不知羞耻的狐媚子,还跑到大街上发骚来了。”坐在一旁的秀秀娘脸像一只煮熟了的螃蟹,爬起身奔着家门而去,留下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凌晨,天边的星星还未褪尽,那婆娘又在秀秀家墙外骂上了,狐狸精、浪娘们儿……。许是受了惊吓,秀秀家的黑门一天都没开过。

      村里的女人嫉妒疯子的美貌,恨不得她一辈子疯下去。尤其是山子娘,看到以前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看秀秀娘的眼神儿带着垂涎和猥琐,恨不得上前撕了她的俏脸。她妒忌疯女人一起一伏的胸口比自己的还要丰满,除了每天在自己的黑脸上涂了又抹抹了又涂,走路还特意翘高了屁股。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因为半夜总有歌声从秀秀家传出,哪怕隔着墙壁也能听的清楚,小白菜啊地里黄呀,三岁两岁没有娘啊……。我娘叹着气自语着说:“秀秀娘又唱戏了。”我还是第一次听秀秀娘唱戏,要不是她神智不清,谁会想到这优美的歌声是从疯子嘴里发出的。难怪当年有种说法,知青点上长得最美唱戏最好听的属秀秀娘了。娘和爹躺在黑暗里小声回忆着秀秀娘的故事,说她那时偷怀了孩子,要不是喜欢她的那个男人为了回城的名额负心离去,秀秀娘回城后会怎样怎样。那天晌午,秀秀家来了一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他一边搂着秀秀一边摘下眼镜抹着眼角的泪,看着披头散发倚着墙角发呆的秀秀娘,悲痛欲绝。

      02

      老宅的东面有一座不太大的池塘,不深不浅水质清澈,岸上有柳枝吹拂,树下有低矮的密草,村里的女人常来这里洗衣服。夏天一来,山子、秋生、这些半打小子把池塘占为己有,不害臊的脱的精光,像鱼儿一样滑到水里去。他们捏着鼻子扎到里面摸田螺捉泥鳅;或抠一把淤泥把脸和身子涂的乌漆麻黑装鬼扮妖;或者一丝不挂的站在岸上嗷嗷起哄,臊的年轻的小媳妇,衣服也不洗扭头便跑。我不敢偷去池塘,是因害怕看见他们光着屁股,更怕被他们编排着喊:大姑娘,看洗澡,脸皮厚,不害臊……

      林子南岸,掩盖在厚厚的蒿草之中的老塘湾,也有一片好水,但是大人们戒备心太重,我们去哪儿都成,就是不能跨进这里半步,听说凡是偷偷跑去老塘湾的孩子,事后都会招来家里大人的一顿板子。

      相比热闹的东池塘,这里宛若一个无声的世界。由于紧挨着村上的墓场,平时很少有人涉足。林子上空偶尔传来几声鸦的嘶叫,给寂静的池塘添了几分诡异。清晨的池塘最美,半空中飘浮着一层薄如轻纱的雾气,将一汪碧绿的池水劈开了几半。村中上了年纪的老人讲,老塘湾并非一直就有,而是祖上人取走石头后留下的几个深浅不一的土坑。这些土坑紧密相连,型为一体。周边的空地被大片的杂草侵占,上面开着不同颜色的花儿,那些叫不上名字如榆钱大小的紫色小花、碗底大小乳白色的花、黄色的野葵花开的正艳,散发出一股股幽香,给僻静的池塘注入了几分生机。

      这里曾经是一片福祥地,底下埋着石头,就像最初大庆人发现油田,也曾经令祖上人兴奋不已。上辈人把石头看成宝贝,它们是建设房宅上好的石基。我家的老屋,山子、秀秀,包括村长宅上的石基都是从这取走的。与村子比邻的上马庄,土里虽然也埋着石头,但却是酥石,经不起榔头的敲打,容易开裂成渣。上马庄曾经组织人半夜来偷,被村长领着几个村民撵走后,祖上人更看重这方土石,传说底下住着石神。辈份最高年纪最长的惠奶奶,每年的仲秋节,带上月饼米酒、香火纸钱,拄着拐杖颤颤悠悠的来这里祭拜,这种虔诚的跪拜一直维持到老七爷的死。

      老七爷年青的时候曾跟着大伙儿来这里凿石被夺走性命。有一段日子这里再也没有人来,直到有一天哪个说起半夜曾听到里面传来哭声,还有人见过鬼修长的影子……这些诡异的传说听得我们毛骨悚然,夜晚不敢踏出家门半步。那个夏季也仿佛换了天,雨裹着风肆意的在头顶穿织成线没完没了。地上的水夹着泥土卷着枯枝残叶,汇积石坑形成一片汪洋。惠奶奶死后,再也没人来这里祭拜,只有老七奶,在某个元月的夜晚,点上一炉香火,引燃抱来的一捆纸钱,忽明忽暗的火光在空旷的原野里随风跳动,像黑夜里的点点鬼火,随即,一阵阵若隐若见呜呜的声音传来,分不清是风声、兽鸣还是人的哭声。

      03

      老房子虽然不大,却住着三代人。小叔是祖母的老儿子,模样白净俊俏略带几分书生气。他独自一人住着一间比我父母的还要大一点的屋子。祖母心疼小叔做田里的苦活,一心想让他成为有手艺的“本事”人,以此光耀门楣。

      山子曾不止一次的在我们跟前显摆着,娘舅送他的那杆带有结疤的木枪。我多么希望小叔能有老木匠的手艺,做一杆比山子的还漂亮的木枪给我。小叔要学木匠是真真实实的事,我曾偷听过祖父和祖母低声唠话,等攒够了钱儿就去。他的远房表弟,那个腆着脸脾气很臭的老头儿是个手艺不赖的老木匠。老头儿看谁都冷着一张脸,对待小孩子也喜欢大声训斥,唯独看小叔的眼神,像看自己的亲儿子带着喜爱,还摸着快要脱光了的胡须,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令我不解的是小叔对此并不上心,也没有如我父亲那样对他毕恭毕敬一副讨好的模样。他暗淡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无视,只有看娟子姐的时候,才会发出亮闪闪的光。

      肥婶儿几个女儿当中,数娟子姐最漂亮。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随意的垂在耳后。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粉里透红。她胸前的衣服总是涨鼓鼓的,裤子也笔挺挺的紧贴着屁股。娟子姐来老房子时,都选在家里没人的时候。约摸个把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平整的衣服上多了几道褶痕,脸红红的,两只手不停的下拉衣摆垂着头快速离开。小叔不怎么去娟子家,或许因为她的胖娘,每天都竖着耳朵盘坐在炕上不肯挪开身子。村里放电影时,我帮他占好的座位经常空着,直到电影快要合幕的时候才见回来,有几次头上沾着麦草屑子,衣服上还隐隐能闻到麦秆的味道。

      有一天早晨我被院子的说话声惊醒。先是祖母压低的声音:“他婶子,有话好好说,大清早的别让人笑话。”“叫你家老四滚出来,敢去勾引我家妮子。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我们娟子以后可是要嫁到城里当富太太的。”一个女人扯着大粗嗓门在院子吼,是肥婶儿的声音。

      小叔和娟子姐的事曝光后,祖母被肥婶儿接二连三指着鼻子骂,祖父气的脸白了又绿,白胡子一撅一撅的。几天后娟子姐去了另一座城,说是跟着烟台开布店的姨妈学裁缝去了,而小叔尽管很不情愿,还是被祖父架着牛车送去老木匠那里,或许不久之后我就能有一杆好看的木枪。

      04

      紧挨着老塘湾,是村上的坟场,那里睡着大半个村子逝去的人。坟场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花香怡人美不胜收。即便花开再艳,我们也不敢到这里观看或摘取。只有秀秀娘,手里经常握着半头截脑各色的花,给秀秀和自己插在头顶时开心的手舞足蹈。我那时候特别羡慕秀秀有采花的娘,说给家人听结果挨了几个耳光。

      日子不长就传来秀秀娘淹死的消息,人睡在老塘湾里面,手里还攥着一把萎蔫的花儿……。三天后,秀秀娘被村上人用木板抬去了坟场,我再也没有在漆黑的夜里听过那些凄美的歌。

      05

      立冬的一场大雪压断了老房子的一根房梁,那堵泥墙因不堪负重也应声而倒,同一年祖母也在土炕上闭上了那双灰白的眼睛。开了春,祖父打算去村西头寻一块开阔地再建一处新宅子。选址、立桩采购木石耗费了不少时日。在这期间,秀秀一家搬去了城里,那扇黑色的门再也没有开过,日子久了上面的油漆也在慢慢变淡变浅,由身旁经过会莫名的心慌。

      新房子落成后,搬离一空的老房子显得更加破烂不堪。因为无人打理,坍塌的土墙上长出了蒿草,夜晚里面传来黄皮子的叫声,还有一些亮闪闪发光的东西。但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太久,村上要修新路,我家的老屋恰巧在规划的路线之内。几日后在一群村民热火朝天的呐喊声中,老房子应声而倒了却她的一生。

      而今祖父早已作古,心中对老宅的记忆也越来越浅。但我总是在某一个漆黑的夜晚想起它,想起那些或悲或喜的精彩事,还有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审核人:站长】

        标题:消逝的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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