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湖南
田野散章(一)
文 / 卢建文
1. 稗子
在稻田的世界里,稗子,异样的孤独、寂寞。它出类拔萃,以高挑细长的身躯,宣示生命的尊严。它和禾苗亲如兄弟,常常梦想跨进五谷的大雅之堂。
造福人间的路,崎岖而漫长。排挤和根除,稗谐音败,是稗子永远的痛。我钦佩稗子,裂变、忍受的基因,终究会养成大情怀大境界。初心不气馁,征程勿言败,相信未来,千年的枷锁,一旦砸碎,蒙尘彻洗,让胜利的果实,辉煌田间。
堂堂正正地做个,田之骄子。
2. 梯田
茁壮之手,拥抱日月星辰。沧桑之脸,笑傲风雨雷电。无私之心,恭奉稻粱果蔬。
梯田,千百年执着的书写,巨制宏篇。
掌茧垒成高度,脚跟连缀源头,汗水凝固脊梁。开田,拓土,增产,生生不息,繁衍山村不老的血脉。
神农尧舜之精神,启迪心智,富佑斯土。
梯田的英名,容不得叵测的玷污。梯田的命运,当拒绝奇葩的折腾。
厚德载物,存一念感恩天地。源远流长,铸一字欣慰良心。
3. 八字宪法
“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不要小看这八个字,它写就了另一部宪法。它横空出世,检验了火红年代的基础和真理,开始了农业科学化现代化之路的伟大征程。当它被悄无声息地除去后,留下在原野后遗症,苦涩而荒旷。
欲为物所驱,权被利占据,公被私囊括,终究难避天地的惩扬、百姓的秤杆。
“三农”从小寒大寒中苏醒,正跨冬迎春,翘首期盼。请坚信锐利的时光之剑,请皈依无上的大道光明。
4. 白鹅
几只大白鹅,在早春的稻田啄食,它们的脖子伸得老高老长,鸣叫时起时伏,一曲稻田牧歌欢乐、弥新。这是母亲青春的佳作。在田野,我又想到母亲,想起了母亲的鹅,偌大的屋场,只有母亲养鹅。我们姐弟经常走鹅守鹅,把鹅从一丘田赶向另一丘田,嬉戏、觅食。生产队(集体)的田,长满油菜、草籽,也长着嫩草和野菜。自留地上,蚕豆花香、麦苗青青。母亲的鹅,雪白雪白,好像没有一点杂色。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十余年了。
洁白的鹅,鲜活儿时的田野。今天的田野,我乡忧乡愁的一部分,绝唱已然过去。
多么祥和宁静啊,母亲音容宛在。记忆不老,风雨不老,阳光不老。我以满头灰发,面对母亲永远年轻的笑颜。我和母亲没有交谈,太久太久了,此时的我,内心象天空,一片苍白。
5. 禾花鱼
禾花鱼,禾下鱼,两者一字之差,纠结不清。花和下,汝城话发音都一样。
据传,禾花鱼是汝城特有的鱼种,它生长在水田禾下,最爱吃禾苗抽穗落下的穗花,因此长得寸指大小,金鱼般美丽,肉质细嫩,鲜润欲滴,为汝城一道美味佳肴。
过去,稻田养禾花鱼,灭虫害改良土质,皆用石灰,稻田中抽成十字沟或小水池,把鱼儿赶进沟池里,避免石灰伤害,保证正常生长。禾稻一收割,同时吃上鱼。现在,稻田非使用大量农药化肥,不足以保收成。金枝玉叶的禾花鱼,岂能抵抗得了施药施肥的轮番冲击?岂能悠哉游哉地传宗接代?此禾花鱼还是彼禾花鱼吗?我代禾花鱼叩问。
禾穗开金季,田鱼颂稻香。无论如何,我更喜欢叫禾花鱼,怀念诗意的禾花鱼。
6. 泥鳅
惊蛰过后,田野春风习习,和煦温暖。泥鳅从水田、沟渠的泥里冒出来,稍微留神,一幅幅泥鳅游泳、欢谑、静默的图画,令你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削一篓松明,到夜晚,带上有齿的泥鳅钳子,点燃铁灯笼、在水田辛苦半宿,满满的泥鳅黄鳝,就会飘香第二天的餐桌,飘香屋场巷道。
三月里夜深了,田野仍移动着盏盏火球,那一定是勤奋的人在照泥鳅,为美味佳肴夜不能寐。也难怪,泥鳅被誉为水中人参,餐桌一宝。
水稻收割后,把秸秆堆放在水田,一段时间后秸秆腐烂,这块地方就有了肥美的泥鳅。用泥围成圈,戽干水,就可搬泥捉泥鳅了。泥鳅乖乖的躲在泥里,再溜滑难捉,也逃不脱顽皮们的拿捏生擒。少年时代快乐的事,莫过于此。
宽阔肥沃的水田,既是泥鳅的天堂,也是我们的乐园。
7. 泥团
一个身影,总是萦绕脑海,今天更加清晰。
那是家族里的太婆,她沉默寡言,勤劳善良,身子瘦弱佝偻。收割后的田间地头,留下她卑微的依恋、铭心的珍惜和独创的智慧。
她用一团泥巴拍粘收割后或碰落后遗漏于地的稻谷,再一一刮下,放进篮子,回家洗掉泥垢,晒干,就是金灿灿的食粮。每个收获季节,凭一团泥、一身汗,换来颗粒归仓的笑颜。一团泥,在她手里是稻谷、豆粒,是餐桌上的充实,肚子里的温饱。
泥团和老人,故事简单,把一个时代的艰苦、快乐和幸福,凝聚起来。弥望田野,我们走了很远很远。看似简单的田野之路,同样需要智慧。
8. 风车
风车摇出的风,温润,甜蜜。对每一粒稻谷,风车秉持最公允的评判。风车,把行使权交给乡村的大娘大婶们,她们也把自己当成风车的天然主人,不容他人染指。
风车熟悉摇手的力道,它对姑娘小伙、粗夫莽汉,常常保持应有的戒备。它视大娘大嫂为知己。使命感、责任感,始终表里如一。
风车指挥着稻谷的千军万马,从不懈怠委过。
稻谷越过风车关后,彷若鲤鱼跳上龙门,担当使命,一路滔滔。
9. 打稻机
作为生产队长,带头人,老叔能从打稻机的响声里,分辨出丰歉之收,勤人懒汉。他是一名老党员,倒在打稻机前去世了。十多年,他的打稻机永远放在屋檐下的角落,逐渐锈蚀,朽毁。
那时的老叔,雷厉风行,一心为公。一个人能背扛打稻机健步如飞,一天能打几十担稻谷。古稀之龄的他,每餐水酒斤儿八两,烟管不离不弃,身影转悠在他的世界——田间地头。
我凝思,抚mo打稻机,悲从中来,这打稻机的踩踏声和飘香烟味,已遥不可及,一去不复返了。
10. 犁具
牛和犁,还有四五个犁把式,承担着生产队里所有稻田的翻耕大任。善待牛,用好犁,在春耕,尤其“双抢”季节,不误农时,确保丰收,不亚于和一个健壮劳力一样的重要。
犁也有牛脾气,不好使。俗话说:不会提犁。就是在犁田时,生疏者的犁头不听使唤,犁入泥土后,你提不动,提不转,看似简单不重的犁,空有一身蛮力,辛苦半天,犁不出几分田。
牛心甘情愿接受犁轭的重负,犁毕恭毕敬被老把式驱使,如此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练就。
很多年前,牛卖了犁分了,单家独户浅挖浅播。又若干年后,少耕少种,稻田多有荒芜或筑路建房,肚子摆脱了饥饿之虞。
有头脑的闲人何兄,便把犁轭蓑篓等物品收集,挂于墙壁,爱惜至今,勿忘当年辛劳与共之具。我有幸造访得见,他问我看法如何,我感慨系之,凑成这段文字。
11. 龙骨车
龙骨车是天水(靠天下雨)田的福星。龙骨车一到,禾苗就来了精神,窃窃私语,热情高涨,把夺丰收做贡献的重要劲头,全都显落出来。
全屋场人都叫龙骨车,从来没有叫水车的。背龙骨车的人,身强力壮,脊梁里好像长着龙骨,一节节凸起。把水送上高处,解决天水田干旱问题,责任非同小可,安叔他们有一腔龙马精神。
我曾见常叔安叔两人,用打眼的木棍,套在龙骨车的摇手上,一左一右站着车水,省工省力,边摇边唱,十分悠然自得。常叔把他粗犷雄壮的打夯号子,改成了轻快柔曼调,用在车水这耐力活上,叽呀的水车节奏,哗哗的水流声,仿若田园交响曲。
卧龙在野。我认为,平凡普通的安叔他们,就是田园之龙。
12. 手扶拖拉机
手扶拖拉机驶进村时,“突、突、突”的声音,惊动了四邻八舍,掀起一片追随,闹热,好奇,赞叹。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往事。
坐一次手扶拖拉机,快乐、满足和自豪感,溢于言表。
手扶拖拉机犁田的视野里,跳跃着老牛们的欢哞。
狭窄的路,承载不起机械化之重。莳秧除稗,脚陷滂眼田(冷浸田)的少年,心存余悸。锄挖镰割、肩扛手挑的历史,期盼尽快翻页。
今天,手扶拖拉机仍运砖运垃圾,负重奋进在城乡的马路上,它和这个世界,缘分不浅。
13. 农药
田野之间,农药证明了它的用武之地,它的魔力和功劳。
自从那个因家庭阻力失恋的小妹喝农药死了后,我对农药的厌恶,刻骨铭心。
秒杀田里所有的生物,还能轻而易举杀死人。我没看到小妹的死相,可常常看到田里农药一过,泥鳅、黄鳝、田鱼、青蛙等等生物,尸横遍田,面目狰狞。我相信,那个场景一定非常绝惨。
得有多少小动物为稻田病虫害陪葬,为人们的温饱牺牲?我曾想,农药和mogui没有区别。我曾想到,天敌,造物主,科学家,中西医。
天敌,相生相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们敬畏依存,共同走过千万年悠悠岁月。
科学家创造农药,成为“家”;造物主(博大、悲悯、无私)创造万物,成为神圣之“主”。毁灭和存全、一家和共主、局部和全面、眼前和长远,差距何止天壤。
中药苦涩,却是良药。
14. 泉眼
田野有一眼泉,眼口如锅,斜斜通向田壁深处,清澈的泉水引入小渠,灌溉一片粮田。泉上面的田边生长两三棵树,树下留着土堆。很多时候,劳作的人们在树下乘凉歇息,喝泉水,听鸟唱,享受绿荫和清风的美妙,敞开岁月的家长里短,酸甜苦辣。据说,在那里妈妈经常为大家唱老戏段子,她是村里的文艺骨干,唱几曲,舒解一下疲劳,我深信不疑。
很多时候,有人晚上用禾杆、泥巴堵住泉眼,次日凌晨,迅速掀开禾杆泥巴,一条条晕头晕脑的鲶鱼就会随泉水涌出,立马被活捉入篓。很多时候,少年们把那里的水渠断流,一截截戽干,撵鱼搬泥鳅的欢声笑语,回荡田野。
分田到户没几天,分得那丘田的蛮叔,连夜挖掉土堆,扩田半分,砍下树据为己有,把公道的队长吼骂一整日,嗓子哑痛了七八日,此后无人敢惹。他矮小的身躯铁板一样结实,走路怒目生威,邻里避而远之,关系降为冰点。
泉眼通心眼。我偶尔漫步泉边,视低瞩远,感慨蛮叔的斤斤计较,贪利忘义,目光短浅,悲哀的结局必然注定。而那片田地,现今泉眼细流,鲶鱼泥鳅不见影子,水渠面目全非了。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走过来的人,岂不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两眼昏花?
15. 屋场
汝城方言,把村里(子)称为屋场,我更喜欢叫屋场。说起“我们屋场……”,自豪感怦然于心。
当用最符合场的定义以表述屋场之场时,几乎能感觉来自村子对人的吸引力,天然且无形。(在“场”的十多种解释里,有一种意思即场是物质存在的一种特殊形式,具有能量、动量和质量。依靠这个场来实现实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如电场、磁场、引力场等等。)官场、情场、名利场的场,也是如此。村“里”或村“子”中,缺少的是引力因素。千年前的先贤们,赋予了“屋场”不朽的智慧和历史的光芒,如此的玄妙。我们只能望其项背。
我把屋场,形容成田野的心脏。纵横的路道、阡陌,是屋场的血脉经络。屋场日渐没落乃至消亡,大地亦行将衰败。能对“场”有洞察、挽颓,就是超人。
(2024.2.11.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