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北京 某年某月某日,老船在小镇一朋友家闲聊。感觉聊天的环境远不如以前那般清幽,周边似有此起彼不伏的隆隆声。于是站起来伸伸懒腰,踱了两个小圈,习惯性踱到他家小客厅窗前。
我印象中,这扇窗就是一幅画,一幅流动的画,一幅美景养眼活色生香的画。每次瞩目窗外,勾连我视线末梢的是一方池塘,说不上壮阔,可也别有一番风味:小家碧玉,明眸皓齿,玲珑有致,波光潋滟,还有绿树环绕有绿草粘着镶着,不由得不来个深呼吸,还真是沁人心脾呀。那辰光,你的视觉连带嗅觉,都爽到极致了!不过,快两年没来此爽过了吧。
然而,这一回,视线迷失了既定目标,那颇具田园况味的池塘,以及与之一体化了的油油绿草、郁郁绿树已不复存在。或者说,池树已伐,池水犹在,只是被黏黏糊糊的黄泥巴逼仄成极小的一滩黑水了。这景观,与其说还残存着池塘的骨架,不如说早已成了一个黄黑、臃肿流脓的烂泥坑。
烂泥坑无疑是个中心——一个车辆穿梭、噪音喧嚣的工地的中心。
工地上,成群结队的大卡车来来往往,来的是“山”——装载着小山一样的来自好几公里远的山土,往的是车——把“小山”卸到池塘再去运“山”的空车。那些移动的“山”,就像一只只不堪重载摇摇晃晃的大型甲壳虫,在格外chanmian的泥泞中挣扎前行,间或有很响的声音伴随着一股股黑烟冲向空中,那无疑是车轮受不了淤泥过分了的chanmian,竭力挣脱时发出的一声声不像惨叫的惨叫。仿佛在说,哎哟,你留客,也没这么个留法的吧?鸿门宴咱消受不起,也没张良的智慧,不能那样巧妙脱身,咱就只能这么生拉硬扯啦,轮下使劲,引擎也只能声嘶力竭怪吼啰。
看来,是连日阴雨像个劳模似的,在兢兢业业地发酵着这些初来乍到的山土吧,而严重的水土不服,又迫使山土们以陷坑以粘稠的方式来报复把它们带到这陌生地域来的车轮,所以有此尴尬的一部chanmian与反chanmian的连续剧吧。
目光平移,很快便被昔日池塘左侧百余米处一长列活动板房外墙上的标语所黏住了:留山水风光,造现代新城。
山水呢?我不禁悲从中来,哑然失笑。笑得朋友莫名其妙,怔怔地望着我。
我斩断自己这比哭还难看的笑,瞪着朋友的眼睛,仿佛这变故是他固守不力而导致,他务必向我作出解释似的:那么幽静的池塘,干嘛要动她的奶酪?她的归宿呢?现代新城吗?
朋友点燃一支烟,喷了一口雾:当时说这里要搞一个希望工程,建一所镇实验小学,也算新城的一个组成部分吧。
希望工程是好事呀。可干嘛非要以填平池塘,破坏这么美妙的自然风光为代价?
朋友长长地唉叹了一声,缓缓说道——
为这事,部门与部门、居民与居委之间不知扯了多少皮,磨了多少嘴皮子,左一个书面通知,右一个红头文件,你来我往,你方唱罢我登场地不知有过多少次交锋,将近一年的拉锯扯锯,到头来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让那句三岁小孩也能倒背如流的口号,几乎所有围墙上都书写了的口号“留山水风光造现代新城”成了绝妙的反讽。
不过,为了希望工程,为了让孩子们有一个逼近现代化的新学校就读,这极其养眼也十分环保的“山水风光”不留就不留吧。咱升斗小民地位再卑微,见识再肤浅,这个理儿还是拎得清的。为了明天的希望,眼下忍受一些嘈杂喧嚣又算得了什么?国人一向不都是这么被教育过来的吗,古人尚且“位卑未敢忘忧国”,咱现代人就不能为孩子们的将来牺牲点什么?
可问题不仅仅是牺牲山水这么简单,还得忍受诸多的不便和嘈杂。行路难和噪音刺耳的时日也未免太漫长了吧。自打去年夏秋之际填下第一车土之后,就没有过爽快的行动,一阵大卡的长龙逶迤爬过两轮之后,往往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几天不见其踪影。三天两头的大雨小雨泼过浇透之后,塘边与外界串联的道路一片狼藉,黏糊糊的泥泞,你踩它一脚,它扯你一下,没走几步路,就弄得你鞋面涂满黄金甲,鞋底增厚黄金浆。外出归来,站到家门口时,回望跨过的楼梯,每一节仿佛都有“黄袍加身”,叫人啼笑皆非。
如果说这些都属于“大发展”的“小困难”不值一提的话,那么,最近半个月来的奇葩变数就不能不让人倒吸一口凉气了:几乎就在一夜之间,进度超快了,车辆川流不息,运土填塘作业包括三通一平放样画线等基础工程紧锣密鼓运作中。欣喜之余,打探其动因,好不容易弄清原委。你道是啥?没想到竟然如此奇葩!
我说再奇葩也不至于倒吸凉气吧。怎么着也是为了学校早日建成吧。
朋友端起盛满铁观音的茶杯,像喝老白干一样同我碰了碰杯,然后仰脖子一口干完,眉头紧锁,苦大仇深的隐形字样写满一脸的沟沟壑壑,好像他方才灌下去的不是铁观音,而是苦不堪言的黄连似的。好半晌才吐出两句很不连贯的话来:
不建学校,改建大型娱乐城了。森林,水泥的,遮天蔽日,高层建筑,城?
我一时怔住了:城?如此“现代新城”?这就是池塘的归宿?!无语,无语,彻底地无语……
手中的茶杯不由自主地跌落,打了几个璇儿,瘫倒在地,居然没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