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是父亲一个娘的亲兄弟。其眼下的岁数应在七旬之上。同胞哥五个中,除其之外,多少都念过一些书,唯其一字不识。为之,他记恨了爷爷奶奶一辈子,至今都不肯原谅;大概也是由此,在他的心底里,似乎每个兄弟都欠了其一笔无形的债,无论用去超出多少倍数的补偿,都还不清。
听老人们讲,二叔小的时候脾气犟烈得出奇,常常气得奶奶用绱鞋的锥子扎他的腚。每每打发他拎着酒壶去为曾祖父打酒,他都会躲在归途的半道嘴对壶嘴一口气地喝下一小半,再绕到井台子上添进去些许的井水充数。成年后,正赶上贾汪煤田大开发的当口,就到矿区的勘探队做了一名钻机手。“大跃进”后期,也就是奶奶因饿病死的那个年头,农村经济崩溃,口粮短缺,人们扒光了树皮、挖尽了草根,饿者毙命日有所见。夫妻双方都在矿上吃“国家计划”的二祖父母,将自己从牙缝里挤下的一袋子麦面叫二叔顺道捎给祖父母度命,他竟然半地里把它给卖了,据为了己有。国家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爷爷为给退伍回乡的父亲操办婚事,好不容易地才省攒了大半袋子的小麦,二叔却趁一个月黑雁高的深夜潜回家中,偷偷地将其背走。孤身在家年龄幼小的四叔、五叔惊醒后,壮着胆子、赤着脚,可怜巴巴地一路哭喊着,从圩里家中直追到了人烟稀少的西门外。他却全然不顾,扬长而去。
我的记忆中,关于二叔的最早印象是两次打架。时间大概在一九七○前后。一次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天刚一擦黑,饭碗正在往桌子上端,一墙之隔的西院爷爷家里就传来二叔敞开喉咙发出的炸雷般叫骂。我穿过东西两道院门,看到二叔撸袖赤膊、手摆得象柜门活页,二婶子一手卡腰一手拍股一蹦三尺地对着东院破口大骂。一向文儒的爷爷在一旁好言相劝,无济于事。骂着骂着,母亲在对面接上了茬。随之,战场立马从庭院内搬到院子外的街巷。很快,左邻右舍、男女老少扔下饭碗快步跑出家门,扎堆聚集了一街筒子,看得看、劝得劝。先是二叔、二婶子俩人一前一后分别揪着母亲的前衣襟、拽着其头发,前后夹击;被众人拉开后,二叔又顺手从南面人家的院墙上抓起一块长砖高高地抡在手上,那样子十分狰狞。刺耳的叫骂一声高过一声,传得很远,划破了乡村宁静的夜空。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母亲的无助,就用力挤出墙似的人群,钻回家院,跑奔进屋。只见父亲脸色铁青,眉头紧蹙,两臂卡于腰下,来来回回地在西间屋里踱步,始终未把腿迈出门框。
另一次,就在爷爷过逝后的某天早上。躺在床上,一觉醒来,唤醒我的不是乐耳的鸟鸣,而是西面院子里时高时低的吵争。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跑过去一瞧,就看见已过不惑之年的二叔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双目圆睁,杀气腾腾。年纪轻轻的四叔、五叔情绪激动,与之相对,也争得脸红脖子粗。说着吵着,二叔就动了手,两个小弟也不示弱,结果二叔被摁倒在地,掀滚进了院子西南角那口用来收集垃圾沤制肥料的阳口。爬上岸后,浑身湿透滴流着污水的他,凶相锐减,狼狈极了。听来听去,起因就是爷爷出殡过后,四婶、五婶拿了几个用剩的粗碗和几把子竹筷。
爷爷去逝的一个多月前,父亲哥弟几个商定轮流履行赡养义务,从长到幼,一家一月。可在轮到二叔仅十多天后,爷爷就去世了。在送爷爷去医院前,二叔二婶就掏光了爷爷的衣兜,搜遍了箱箱柜柜、角角落落,能用得上、穿得着的席卷一空。爷爷咽气后,灵堂没有设在他住了十多年的那座老屋,也没有循旧制置在长子家,却破天荒地搭筑在了二叔堂前院中。爷爷的丧事好象变成了二叔二婶俩人演戏的舞台,并且主角只有他们两个。其余的人都得顺着,只管出力、掏钱、凑粮食。其演技也格外的高超,哭得比谁都痛,俨然唯其一对孝子孝妇。葬完爷爷,从墓地上归来且吃完回陵席后,帮忙的执事者给兄弟四个分帐。二叔家的水缸裂纹比原来长了、秫秸做的锅盖子被火燎了都得计入打帐,而作为长子的父亲独自贴了一口棺材钱都不算数。结果,办事剩下的物品及爷爷仅有的家什都归于二叔,身为长子孙的父亲和我共同分得到了一条架垫棺木的柳子木凳,四叔、五叔不贴不取。从徐州城里过来的玉春族曾祖父直夸父亲和两个小叔有涵养,而四婶、五婶她们气不过,就从那多买没用得上的一堆碗筷中拿了几把几个。
那段岁月,应该是二叔一生里最为风光的人生颠峰。他学有厨技,隔三叉五地能为人料理红白喜事,赚取酬劳;余下时日,都到村西南那座国营煤矿矸石山拾炭变钱。其收入丰寡,无人晓知。只见二婶子整天穿戴得光彩照人,两间草房换了瓦顶接成三间,二叔经常从集上拎回家的活蹦乱跳着的大鲤鱼尾巴搭陆地。他曾两手握膝地蹲在我家堂前,眯乎起双眼向着父亲刚刚买来的那辆永久牌新自行车呶嘴,对我夸下海口:噫,信吧?恁叔我除非不买,就是四辆、五辆的轻骑摩托也难不到我!
妯娌大人间的争斗也秧及了同祖同根的孩童,其相互之间在大人们的眼皮子底下绝不敢往来。但避开眼目,瞅准大人们不在家的时段,我就会溜进二叔家,与那跟我同岁的二堂兄玩耍瞎风。哥弟两小无猜,亲密无间,互通有无。在那儿,我喝过二叔早饭剩下的一小半锅蛋汤。那是我平生喝过的最有滋味的汤肴,至今回味不忘。那汤色红浑稠厚,勾有淀粉还加了酱油,黄灿灿的鸡蛋穗子均匀分布,象片片肥硕的菊瓣,引得我欲罢不止。
二叔家里好吃的东西很多,但得以品尝的机会有数。有一年的冬天,由于政治命运不济而失魂落魄的父亲,携着一身测量技艺一心投入农田水利工程建设,整个季节都辗转在外扒河修渠。性格倔强的母亲也因党员整风“排队”而到水利工地劳动以征求群众意见,每日早出晚归。那一日上午,微风艳阳,还没步入学屋门的我带着两个分别小我三岁、六岁的弟弟,在街巷中玩耍,看见二叔在杀羊。那是只岁大的山羊羯子,通身雪白没有杂色,四条腿合拢着捆扎在一起,背着地腹朝天地倦曲挣扎着。羊儿发出阵阵哀嚎,忽左忽右地摆动着脑袋,金黄明亮的眼睛里似乎透着伤心的泪水和求助的目光,投向我们这群无知也无力的孩子。很快,那渴望生的目光就被二叔手中那把木柄的锋利尖刀给永久地斩断了。霎时,一股殷红的血流沿着刀缝贴着刀背刺射喷涌而出,染红了雪白的羊毛,洒向灰暗的土地,也沾及了屠者粗壮凶悍的躯体。于是,刀的冷硬利坚又一次见证了生命之脆弱。顷刻,围观着的孩子们惊恐得发出大声尖叫,一哄而散,退得远远的。放过血的羊回头朝下地倒挂在二叔门旁的洋槐树叉上,二叔手中的刀游刃有余,象长上眼睛有了脚,剥、割、砍、剁。一会儿就扒下了整张的羊皮,又一会儿掏出了散发着热气的肝肠肚肺和仍然“扑棱扑棱”动着的心脏,再一会儿卸去了腿砍掉了头……,最后那鲜活温顺的动物就彻底地无了踪影。再走过去,没有了一丝怕意,感到那筐盆里放的就是能吃的东西,心头萌发了吃的念头。整个上午,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一定会很好吃的羊肉,始终没离开过二叔家斜对门半步,一时间就象有几根长长的铁钉将我们的双脚固定住了。临近中午,别的孩子都在大人吆呼下回家吃午饭了,我和弟弟们还在这死等。太阳的光线渐渐地由偏到直,射入了北面这户人家的门洞,扑鼻的肉香也随风而飘席面而来由淡到浓,一缕一缕钻进鼻孔,使嘴中舌间生津、肠胃蠕动。兄弟三人眼巴巴地望着南面那扇紧闭着的木门,盼着它早早地打开。门,终于开了,我们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围着冰冷的石头台子玩起“石头、剪子、布”,可眼角的余光却无时不在偷偷地向着斜对面瞟望。二叔、二婶一连两、三趟进进出出,手中的碗里端着那热气腾腾香味四散的羊肉炖菜,送与平时有过这份情谊往来的人家,谁都没有瞄我仨人一眼,最后那门又重重地重新关上并加了栓。
改革开放后,在街上开羊肉汤馆是二叔又一高的起点。那是这镇上在新的历史阶段开的第一家私人饭店,生意一时火暴。但不多久,就偃旗息鼓了。问其缘故,满街异口同声:阎二汤馆菜香、汤好,就是人情太薄!除非是她亲爹娘,再熟的人、再近的亲邻也休想从老板娘手底下多添一勺热汤、多撕半页子煎饼。
处在低谷的时候,二叔就想到了他哥——我父亲。父亲就托人把其安排进了社办企业当炊事员,其间换的单位数比干的年头多,无论在哪儿干,时间都不会多长。渐渐地,我们这些同一祖父的小字辈都长大成人了,就业问题也就很现实地一下子摆在了大人们面前。我高中毕业那一年的秋天,父母亲好不容易地为我争取到一个到附近国营煤矿工作的招工指标,那对于高考落榜身在农村的我正是一个绝好的出路。这时,二叔找上门来,对父亲母亲讲,他的大孩子文化低年龄大又面临着婚姻选择,叫我把这机会让给那大我几岁的大堂哥。二叔走后,父母征求我的意见,我当时心里很乱,难以回答。晚上躺在床上,思前顾后地仔细掂量了一整夜,才拿定主意,第二天就把那指标给让了。但恰恰就在这位置上,一年后我的这位长兄走进了监狱,接受了三年的劳动改造,竟把那饱含兄弟情谊、本该倍感珍惜的就业机会不听一声响地给丢了。那与我同岁又有着共同的美术爱好的二堂兄,立志要到部队大干一番,父亲对其大加鼓励。在过了当兵的热情、没了拼搏的干劲复员回乡后,父亲为其在镇政府机关里谋得了一份做新闻工作的通讯报道员差使。那格式划一、平铺直叙的文式,不需要动太多脑筋的活计,他却干不下去,半途而废。接其而后的几个人,现如今全都走上了持有行政编制的领导岗位。而他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靠倒卖荤食小菜生存的商贩,整天地与人讨价还价分离必争,却还在夜郎自大。
我曾冒之不敬与二叔发生过两次口角。头一回是在四叔病逝出殡的前夜。四叔经诊断痪了癌症以后,其急噪的脾气加重了病情,很快正规医院的西医疗法丧失了作用,只好去乱投医。父亲、五叔丢下工作东南西北地跑,可以找到的医生都带着去了,能用的偏方也都用过了,最后还是无济。四叔彻底地躺在了病床上,整日整夜地疼痛难忍,人瘦得皮包骨头,对生命也产生了绝望。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四叔念叨起二叔,如此至临终。而身居几十步之遥的二叔及其全家老少,却自四叔发现病症到咽气去世的几个月中不曾有一人到四叔家里露过面。对此,我深感愤怒。直到凶日后的第三天早上,一大家子人哭天嚎地地从灵床上抬走四叔的尸体送上了殡葬车之后,二叔爷们几个才出现。当天夜里,为了有精力举办第二天的葬礼,已经忙碌了几天几夜的二祖父、父亲和五叔等人被安排回去休息。二叔自己也要走。怒气冲天的我立在大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说,随便谁走,你都不能走,你最应该留在这里守着。他死活不肯,就我一言他一语地吵开了。当着满街看热闹的父老乡亲,我满面是泪地问:你和四叔是一个娘生养的亲兄弟,还能有多深的滔天大恨?他无言以对。
还一回是为家冢林地立碑修墓之事。那是个夏天,为立碑筑坟,二祖父、大姑姥爷同父亲、二叔等族人到林地现场勘察议事。既没出钱,也不愿意出力的二叔,却对所议之事横加诽难,扬言谁敢把碑立上,他就把它给砸了。老人们为息事宁人都让其三分,他却变本加厉地越来越横。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来与之理论。数个回合下来后,他理屈词穷。尽管如此,为防不测,那几通石碑刻成后在制碑作坊里整整搁置了近十个年头。
眼下,二叔变老了,但其秉性未改如初。几个儿子都另立了门户,兄弟爷们几个各过各的,其所能够得到的孝意不多。为此,他老人家又抛出过去大战兄弟们般之计俩,跟子嗣闹得不可开交,竟家丑外扬主动对簿公堂。再也无人请其操办红白席宴,就在菜市场边上摆了一家卖热粥油条的早点摊子来度日糊口。听人说那粥味地道,油条也好,就是从来都不见二婶子跟摊。每当吃饭的人里有父亲的老熟人,他就会把父亲搬出来,提着名字地说落一遍、大骂一通。对此,父亲始终置之不理、充耳不闻。时间长了,骂得多了后,就有人出来主持正义,说:哎,老二,回回都听你在骂恁哥,可恁哥从来没说过你一个不字,况且恁哥这人一点都不象你所主张的。
年节里二叔到林地上坟的时候,亡故的亲人们在九泉之下等来的不都是醮注了浓浓亲情的香火纸钱。他对着二祖父的坟头会说:哼,想烂眼慢慢等着吧,我才不会给你送钱花的!蹲在四叔墓碑前点上那仅此一张的火纸后就讲:小四,要不是看在了恁媳妇份上,我哪能给你烧这张纸。说者,肆无忌惮,毒火攻心;听家,扼腕痛惜,百思不解。
如今彼此间居住的距离远了,一年之中我与二叔也只不过能谋上一两次面。每一回我都会主动凑上去称敬问安,而他老人家的反应总是阴风朝阳、冷漠无情,有时甚至干脆装聋作哑。尽管如此,我并不觉得难堪或者为耻,还会依然如故。因为我对尊长爱幼之信条信奉得死心塌地。不管怎样,血总归要浓于水的。
其实在每一次会面中,我都在试探着寻找到一个善意的交谈对话机会。若有其可能,我会毕恭毕敬、心平气和地道出心声:二叔,人生苦短,应存善念。人到这世间能一宗共祖同父母实在是难以割舍、不可多得的缘分哦,身在了其中就应该互敬互爱、体谅体贴、分多润寡,哪能无休止地永世为敌,一意孤行?您真的没有看到自身的作为又递及了子孙?我担心这也许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奢望,但心中总幻想着能有奇迹出现。不在眼前,就在明天或更远,直至其生命的终点。只是不知道最后到了那一刻,人们常说的“人将至死其言亦善”的古谚能否在其身上应验灵显。
否则,即使到了阴曹地府,那与之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阎”字的阎罗王,也会把其变成一条身单影薄、无所靠依,只能在荒郊野外到处游荡的孤魂野鬼;倘若真有转世再生的机缘,相信列祖列宗、爷爷奶奶等所有亡故了的亲人,准会将其推出门外,避而远之,一点的情面都不给。那原本金贵的尘缘亲情,也会就此与之彻底地一刀两断,永不再存。永远,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