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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失算(小说)

  • 作者:临风听雪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9-08 22:3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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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我看着两个白衣使者走出执行室的门,押我进执行室的四名武警战士及执行死刑的法官逐次跟上,转眼便消失在我的眼前。我飘在我身体的上空,想最后一次触摸跟随了我五十一年的这具躯体,努力了几次,在我快要接近身体时,又被那具本该属于我的肉体排斥,不能近身。我很懊恼,这是我的身体呀,也会这样嫌弃我?

      其实,在我临闭上眼的前一刻,就想对执行死刑的法官说,刑警队从始至终都没找到的胡岳的心脏,就埋在他家的煤球堆里,我想把他那颗黑心,彻底变成煤渣,丢进垃圾桶里,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只是,我还没张嘴,那两个白衣天使就给我扎了一针,几秒钟的时间能干什么啊,针刺进身体的疼痛感还没过去,意识就没了,再然后,我的灵魂就被抛出了体外,无论我怎么絮叨,他们都听不见。

      二

      “多给我两个馒头,我有预感,我的大限就在这几天。”

      看守所负责送早餐的两人没说话,指了指馒头,伸出两根手指。送晚餐的时候,两个送餐员看到我,又伸出两根手指。我明白,他是让我自己拿走两个馒头。我忽然觉得好悲哀,在看守所住了两年,享受这样的待遇,还是第一次。果然,将死之人的要求,没有谁会拒绝。

      吃过晚饭,捧着管教给的一本杂志,到熄灯号响了,都没翻过一页,心里恍恍地。前几天还给同监室的人吹牛呢,在人世间活了五十一年,半百之人,也够本了。怎么今天就这样怂了呢?是还有放不下的心事吗?

      没有了,这个世界于我,已经没有牵挂了。儿子在8年前就死了,婆娘在我肢解胡岳的那个晚上,也自尽了。想想狠心的婆娘,再想想还没尝过世味的儿子,我就想把胡岳挖出来再肢解一次。

      三

      去找胡岳,是在我出狱后的第十天。这次事故,要不是胡岳,我也不会坐六年牢。

      “啪啪啪——啪啪啪——”我走到胡岳家,带着恨意和怨念使劲敲门。出来开门的不是胡岳,是我的婆娘。她看到我,跟见了鬼似的往屋里跑。边跑还边嚷嚷:“杨林山来了,杨林山来了。”

      我有些气血不畅,站在胡岳的家门口愣怔了好一会儿。我的女人不是在我进监狱前就跟邵峰跑了吗?还带走了我的儿子。就因为我的车开翻了,还压死了人,背了近百万的债务不说,还被判了八年刑。

      想起压死的那人,我就悔恨。

      车翻下深达三米的坡底。在车快要侧反的那一刻,我跳出了副驾驶室,车翻了个滚,就底脚朝天地躺在了坡底。我揉了揉摔得已无知觉的腿和还在发晕的头,看着爬在坡底刚跑了三年的车,想着还没从驾驶室爬出来的胡岳,是真的怕。

      八十多万元买的车,就这么爬坡底了?

      我在路边上缓了半小时,腿才有点知觉。忍着疼爬下坡,想看看车的损坏程度,还有没从车里出来的胡岳。如果车摔得不是太严重,拖出来修理修理,还能跑几年的,就担心胡岳,他可是连车一起翻下坡底的。

      等我下到坡底,看到从车底下不断流出来的液体,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那缓缓流出的液体,不是油,也不是水箱里加进去的水,是人的血液。我看到了从车底下伸出来的两条腿,血顺着裤腿不断地往下流。我抖着刚恢复过来的腿,壮起胆儿走向血液流出来的地方。

      他不是被车轮压住的,而是被翻下来的车帮压住了大腿根部及肚子,那些汩汩流淌的血水告诉我,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我以为那个人是胡岳,愣怔了半刻钟,等我缓过神,颤着腿走近那个人一看,这哪里是胡岳?

      胡岳呢?从车翻下坡到现在,还没见到他影子呢,是活着还是死了?压在车帮下的那个人是谁?是怎么被压在车帮下的?脑子一片混乱,我忘了去查看原本坐在驾驶座上的胡岳,撒丫子就跑。

      我是真的怕了。

      四

      “你一身泥土,还慌里慌张地,这是怎么了?胡岳呢?”我跑到家里收拾衣物,婆娘冷不丁地从我背后发声,吓我一哆嗦。

      “你鬼吗,悄声悄气地,吓死老子了。”

      “我都问你几遍了,你跟丢魂了似的,根本就不搭理我,你这么狼狈,是怎么了?”

      “车翻了,还压死了人,胡岳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得赶紧到外地躲一躲,一条人命呢,我拿什么赔啊!”我带着颤音说完,就打开了门,左右看了看,准备去火车站。

      “你走了我们娘俩怎么办?”婆娘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大声哭了起来。我甩开她的手,“哭丧呢,我出去躲几天,你在家管好儿子,等风头过了我就回来。”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捌万元钱,我走后你娘俩的生活费估计够了,如果有困难,去找二叔,他会管你们的……”

      五小时后,刑警队从火车站的候车室找到了我。我被刑警架着离开时,听到车站的播报员正在报:从兰州到深圳的K-1256次列车已到站,请武威到深圳的旅客,到5号检票口检票……

      三天的审讯结束后,我从刑警队转押进了看守所,成了犯罪嫌疑人。因压在车帮下的那个人没及时抢救,在事发四小时后失血身亡。我涉嫌罪名,肇事逃逸。

      一条人命啊,是我的懦弱与自私造成的。

      我没有请律师,也没有为自己辩护。

      其实,我是可以给刑警说,当时开车的不是我,而是胡岳。

      胡岳没有驾驶证。出车时胡岳一再纠缠,让我把车给他开。我想,这么平坦的路上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以前我开累了的时候,也是交给他开的,从没出过事。

      毫不犹豫地就给他开了。

      刚开始他开得很好的,一路顺利。在开到陈家沟这条路上时,一辆三轮车突然从侧面的小路上疯一样地窜出来,眼看两车相撞,没有一点驾驶避险经验的胡岳,猛打方向盘,把车开向了马路对面的深沟边,又一番猛踩刹车。我看着三米多深的坡,想挽救已来不及。眼一闭,我跳车了。

      而胡岳,则是连车一块儿翻下坡底的。

      五

      是在我跑后两小时,胡岳给我打的电话。他声泪俱下:“师父,我孩子才一岁半,娶老婆时,你是知道的,她家不同意,她也看不上我,只是为了她哥能娶到媳妇,才不得已嫁给我的,我可不能出事啊!”停顿了一下,他又哭诉,“你是有驾照的,出了事就是赔点钱,如果我出事了,就要坐牢的。那个人如果死了,车和人命的赔偿都由我出,行不,师父,我求你了……”

      全程审讯,我对胡岳开车撞人这事,一个字都没提,我也知道,无照驾驶还撞死人,撞死人还弃车逃跑,判刑是难免的。但我没想到的是,此番操作,把我自己操作了进去。

      刚进看守所,每个月都能收到胡岳给我账户上转进来的生活费。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为他开脱是值得的,毕竟,压死人的车是我的。我在逃跑的五个小时内,到律师事务所咨询了律师,律师说,即使胡岳被判刑,我的责任也逃不了。再想想胡岳的承诺,我妥协了。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能让我把肠子悔青。

      罪,我替胡岳担了下来,庭审完后,当事人又以民事赔偿责任纠纷把我告上了法庭。

      开庭时,我要求见胡岳,但胡岳以不是我家人为由,拒绝了;我又要求见我的婆娘,看守所的管教说我婆娘的电话联系不上。刑事案件一审完结,我没有上诉,判刑八年;民事赔偿案,一审被判命价及丧葬费伍拾陆万多元,我看着三页多的判决书,愣怔了好久缓不过神来。

      我被带进刑警队以后的情况是怎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法院在开庭时出示的证据。那些证据,都是我自己说后,公安局或检察院的办案人员记录在案后,我自己辨认签名的。

      我无力为自己辩护,上诉被驳回。

      就这样,我背着伍拾陆万多元的债务坐完了六年牢(判刑八年,减刑两年)。

      六

      回到家打开院门,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院里的杂草有半人多高,屋门被攀爬的藤蔓掩盖了一半。木质的门板上,斑驳的油漆如鱼鳞,手一碰,纷纷掉落。我推开门,颓废地走进被尘土掩埋的卧房,一屁股坐在土炕上。屋子里瞬间腾起一股子灰尘,呛得我差点窒息。

      看着这样的情境,我埋下头,哭了,哭得很大声。

      哭过后,我抱着双膝在落满灰尘的土炕上圈坐了一下午。夜幕降临时,我冷静了下来。四十多岁的大男人,怎么可以这样,不就坐了一回牢吗?不就回来后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吗?那有什么呢,不是早就知道她带着儿子离开了吗?

      一番自我安慰后,我着手清理院落里的杂草,把房间逐一打扫干净,厨房里彻底清洗了一遍。第二天,还动起了烟火。

      看到我的院里升起了烟火,村子里三三两两的邻居过来查看。看到是我回来了,我的叔伯哥们都过来了,一番嘘寒问暖后,从自己家里给我拿来了米面,还有自家地里种的蔬菜等。冷冷清清的院子,一下子有了人气,屋子里也添了不少暖色。我在家里休整了一个星期,想着该去找胡岳问问情况,该算算账了。

      七

      我一步跨进胡岳的院门,抄起门后的铁锨就追赶了过去。自己的婆娘在胡岳家,这在我来胡岳家时,怎么都不会想到的。我还在看守所里时,胡岳来给我寄生活费,让管教给我带话,说我的婆娘跟常和我一起跑车送货的邵峰跑了,还带走了我的儿子。说我婆娘让他给我带信,不是不想来看守所看我,是不想让儿子长大后,知道他有个坐过牢的爹,也不想我影响儿子的将来,她想让儿子有个好的成长环境。

      我的婆娘就是了解我啊,知道我这人个性强,还知道儿子在我生命中的重量。我虽然有些气不顺,但想想是这么个理,况且,我都这样儿了,就是管也管不着啊,就让她们走吧。只要儿子将来有个好的前途,我无所谓了,反正儿子长多大,不管跟着谁,都是我的种。

      可是现在,我的婆娘怎么会在胡岳家呢?我儿子呢?在我进看守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追到胡岳家的书房,一个人都没有。

      我明明就看到她进书房了,怎么会没人呢?

      我又追到胡岳家的后院,后院门大开,我看着门前一整片的玉米地,懵了。秋天的玉米,已经有一人多高了,正值枝繁叶茂,钻进去一两个人,只要她不出来,找一天都找不到,或者你在这头找,她已经从那头钻出来跑了。

      我懊恼地回到胡岳家的前院,院里有三两只鸡,在悠闲地觅食。廊檐下吊着焊接的鸽子笼,笼里没有鸽子,笼子门大开,想必是飞出去觅食了。我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寻,一个人也没寻到。

      悻悻离开。

      回到家一直闷闷地,有种被暗算了的感觉。

      人的第六感一向都很准的。我被这种感觉折磨得一整天都吃不进饭。当时替胡岳背黑锅我是心甘情愿的。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没有伟大到会替别人背黑锅。我是有私心的。

      当初接完胡岳的电话后,想想车祸背后的债务,我就头大。那时候想,只要胡岳遵守诺言,就算不承担全部债务,承担多半也是好的,凭我自己想还清那些债务,那到猴年马月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我从胡岳家出来的第二天,死者的儿子就找到我家里,要我赔偿法院判决书上的人命赔偿款。

      “我一个刚从监狱出来的人,哪里有钱,你们等几天,我去找我兄弟,当年他许诺我出来后,给我钱的。”死者的儿子看到我冷清的屋子,也没了刚开庭时要把我拉出去活剥了气势,只狠狠地扔下一句话:“就给你十天的时间,到时间要是还不上,要么去陪我爹,要么我们法院见。”

      “知道了,我尽力想办法,多少还是可以给你们的,你看我这刚从监狱出来,还没调整好呢,再说,还要联系我兄弟呢,等我几天吧。”

      “你说的多少给点,到底是给多少钱,你倒是说个数字,你可是坐过牢的,别让我们再动法。”

      “六年监狱是白坐的吗?太小看我了。”心里这样想,但嘴巴还是客气的,毕竟,是我的车压死了人家的老子,不管开车的是不是我,理亏着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看,十天以后给你回个话,行不?”

      “行,看在你刚出狱的份上,就再等你几天……”

      送走死者的儿子,我去了二叔家。

      当初跟胡岳认识,还是通过我二叔认识的。

      八

      那是个阴天,堂哥叫我去他家喝酒,说是他想搞养殖,他婆娘的哥哥给他抓来两只羊,到中饭时间了,没人陪着喝酒,就过来找我。酒刚喝到一半,二叔领着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进来了。

      二叔是十里八乡的媒婆,隔三岔五有姑娘小伙或他们的家人找,太正常了。

      这个三十好几的男人,不会还没结婚吧?

      二叔看了看我的眼神,猜到我在想什么了。笑笑说:“他是我曾经在地质队同事的儿子,家里弟兄多,三十好几了还娶不到媳妇,我那老伙计让我带过来先给找个活干,以后好找个媳妇传递香火。”然后对带进来的那个男人说:“这个是我亲家的儿子,专业搞养殖的,没事你可以和他走动,学学,以后有钱了,想搞养殖了,可以找他学点经验;这个是我侄子,买了个中型货车,拉货呢,你们认识一下。”

      胡岳走过来,有些腼腆地坐在了沙发对面的矮凳上,还殷勤地把桌子上的酒杯倒满。

      酒过三巡,二叔喝得有些高了,举着酒杯对我说:“林山哪,我和胡岳的老子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如果没有他,在山西大同放炮炸山时,我就把命丢在那儿了,是他老子不顾自身安危,跑过来把我推下山坡,才没被炸伤炸残。你不是刚买了货车吗,就让他跟着你吧,跑车的时候也有个伴,有什么脏活累活的,你就让他干,他有的是力气,也不怕苦不怕累,你只要给他管够一日三餐,月里多少给点生活费,主要是想跟着你学学手艺,长点见识。”

    【审核人:站长】

        标题:【流年】失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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