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五十八回开始，众戏子遣散在大观园及各主子门下，便因为利益与私怨产生口角之争。大观园从一片宁静转入到一阵世俗的热闹之中。青春少年的天真无邪，老婆子的世故重利，生命形态的再次对比与冲突，让我们看到人世间丰富多彩的世相。
我们无法说谁对谁错，每个人处在不同的生命形态中，便对这个社会和人性有不同的认识。但当我们在社会上处处受折磨，时时被挤压，或者失意落魄时，翻开这本小说，我们能在疏雨梧桐、莺飞燕舞的春天里感受一阵春意，从中看到人的纯真时，我想或多或少，在我们空落的心里，总会产生不一样的波澜，也许会嫣然一笑——
曾经我们的生命也是如此美好，也是那样的充满着诗意!
二
《红楼梦》里写死的时候多，写生的场景少。就像我在前面说的，这本小说整体情感基调是悲伤的，——是对生命的悲，也是对时代的悲。只有那些充满了对社会和人性洞察力和智慧的人，才能看到时代的悲哀，而大多数的人，只是麻木地跟随时代洪流的洗磨，然后起起伏伏地随波逐流。
死，是生命的最终归属，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正是在享受走向死亡的过程。就像史铁生在他的《我与地坛》中说的一样：“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死亡就像过节一样快乐吗?
《红楼梦》里写秦可卿之死，那种热闹，那种喧嚣和排场，可能比节日更具体，更像一场狂欢。就像此回说到那老太妃的葬礼，小说虽然没有像写秦氏那样大肆地铺陈，然而从贾母一行人的忙碌中我们可以看出，那远比秦氏之死更热闹，更震撼人心。
对生命来说，死亡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为什么要搞得这样的隆重和热烈呢?也许权力和富贵，要用复杂和喧嚣的外在形式来表现，方显得那生命与众不同。然而真正的生命是放在自然界里的，却是自然而然的，简单的，——越是简单的美，越难以让人忘记。
——如水之透彻，心之纯洁一般。
三
所以当我们在这一回里看到莺儿与藕官走在春天的大观园里，莺儿用花和柳条编织花篮的时候，似乎触到了我们心里最美好的东西一样：
顺着柳堤走来，因见叶才点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鸳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掐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说着且不去取硝，只伸手采了许多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得蕊官笑说：“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一个送咱们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玩。”
突然想起一首歌来：“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歌声里虽没有“叶才点碧，丝若垂金”里的一片春意，然而那种轻快，那种青春生命里的活力却可以透过声音和文字飘荡出来。
《红楼梦》里最心灵手巧的人，就是莺儿，前面讲到她打绦子的场景，对绦子的形态，颜色搭配都作了生动的讲解，既看到她有一种艺术的修养，也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你看这一回里，那绿的柳枝，五色的花儿，编制成玲珑小巧的过梁，是不是有一种对生活的热爱?生活里有很多美好的寄托和希望时，才能对一枝一木，一花一叶产生艺术的欣赏，也才能发现生活之中的美。有时候，谈艺术和美，对于世俗的人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这需要修养和一颗感知美的心
也许青春年少的生命时期，才能更多地看到这样的美，也才能发挥无尽的想象，——青春，是一个幻想的年纪，是美的化身。
然而青春里更动人的，是那种难分又难解的情谊。有时候我们笑藕官生活在戏里，又感叹她对药官和蕊官的深情。
在人的生命历程中，只有青春和童年，没有是非好坏之分。爱，即爱一切的美好，无所谓男与女，爱的是那种纯粹和直白。我想作者一定回忆起自己的人生经历，体会到这样的情感，才会把藕官与蕊官在此时的表现写出来：
只见蕊官却与藕官二人正说得高兴，不能相舍……他二人只顾爱看他编，那里舍得去?莺儿只管催，说：“你们再不去，我就不编了。”藕官便说：“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里写藕、蕊两位戏子，虽是淡淡着笔，但那种深情和不舍，却让人看得动心。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表兄弟表姐妹来我们家玩，我们那种无忧无虑地玩耍，那种无所不谈的坦诚，在彼此内心里都留下很深的痕迹，及至他们即将离去时，却是那样的不舍，甚至会产生一种空虚和落寞之感。
四
莺歌的娇嗔，引来了燕语的呢喃。
小说这一回里，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是春燕。她的出场让人眼前一亮。
作者在这里讲到三个老婆子：一个是春燕的姨妈，一个是她的姑妈，一个是她的亲妈，真可谓是三姑六婶，婆婆妈妈一大堆!作者把老婆子的各种人性的丑陋都集中在春燕一个人的生命里，借她的口，一一地把这三个老婆子进行解剖，这样的写法，既生动，又更能让人物形象丰满和立体。
春燕是一个天真的孩子，骨子里有一种正义感，思想纯洁而无邪，就像一张白纸。你看她一出场就像春天里一只刚飞出来的小燕子，叽叽喳喳，毫无顾忌。
春燕便向藕官道：“前日你到底烧了什么纸?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好些不是，气得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二三年了，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在外头这两年，不知赚了我们多少东西，你说说可有的没的?”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
列位，看看春燕的话是不是挺有意思的。有时候想一想，青春的纯洁与年老的世俗之间，难道真的有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吗?还是人的认知水平造成了对生命的一种误解?有时候从文学作品来看，写人，往往写出人与人之间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冲突和分裂，才能展现一部小说的艺术水平，现实的社会里，人与人往往也是如此。
那些世故的老婆子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她们经历了生活艰辛的折磨，她们更看重的是利益，所以当她们的利益受到损害时，哪怕一株草，一束花，她们都会据理力争的。
而在利益的争夺中，最能看到人性丑陋的一面。所以春燕相信贾宝玉的话，她说女人有三面：
女孩子青春时，未出嫁，涉世未深，对现实的认识是纯洁的，天真的，也是乐观的，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有一次我和妻子逗我十二岁的女儿说，长大了你给爸爸买辆豪车吧，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爸爸，长大了，我给你买别墅，让你和妈妈住别墅里，天天开心。”那时候，她哪里知道社会的艰辛和磨难呢?所以，年少的心是纯情的，眼睛也是明亮和清澈的，愈是明亮和清澈，愈能看到人性的美好。
但当女孩子出嫁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时候，她们得为生活而奔波忙碌，渐渐地就会失去青春的活力，容颜开始变黄，眼珠逐渐发灰，心里盘算更多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所以曾经的诗和远方就脱离了生命而去。人一旦变得世俗，就会缺少灵气，就像珠子，少了光亮，眼睛岂不是鱼目么?
也许人的生命过程是受环境影响的。社会的环境让人改变了许多东西，所以在生活中，我们更应该保持一种智慧，更优雅，更鲜亮地享受生活，感悟生活，即使在面对困苦，我们也要笑得坦然一点。
从春燕的姑妈关心的树木花草看，我们似乎也看到大观园里承包后带来的矛盾——各位老婆子因为从中取利，往往把自己管辖的东西当成私产一样，所以当动其一物，必损伤其利，也必然心痛。承包制让人贪婪，然而不承包呢，却又避免不了浪费，效率低下，这种矛盾，归根结底是人性之私使然。
也许与老子说的一样：“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倘若天下果真如此，也许大治，也许一步不前，也许仅仅是理想而已。——哪有什么“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人类大同?
五
然而在春燕她妈打骂她的过程中，我们更看到人性在利益面前是何等的不堪：
他姑妈那里容人说话?便将石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儿，这么大孩子顽的，他领着人遭塌我，我怎么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了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了几年台盘，你也跟着那起轻薄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做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什么?”
小时候见过很多乡下妇女的吵架，她们骂人的语言比陌生人和仇人更恶毒和下流。尤其是她们喜欢用生殖器来辱骂对方，表面是一种解恨的做法，素不知，从中更能看到那种丑恶的嘴脸和非人性的东西。就像春燕的妈所骂的，众位可以看看，那岂不是在句句辱骂自己?多多么地愚蠢和可笑!
这里从中可以看出，春燕的生命在这三位老婆子的眼里，还不如一株草和一朵花，她们不知道，这些年轻的生命，正是如花似草的年纪，她们看重的不是花草，而是那银钱的光亮，在她们的人生智慧里是为了钱财可以不要脸面的。
所以当人老了的时候，应保持一种怎样的人生态度，这很重要。像春燕的姨妈、姑妈和亲妈，每天停留在婆婆妈妈的利益之间，生命是多么地卑微和渺小。如果一个人能够抛弃某些过多的名利，或者不要超越自身能力去追求那种欲望的满足，也许他会看到不一样的人间。那样即使老了，他也会从容，像贾母一样优雅。
而现实中的升斗小民，日日为生活奔波，又哪有时间和精力去看到美，去培养欣赏艺术的能力呢?现实中他们往往沉浸在游戏中，逗乐于那些哈哈大笑的短视屏里，从中找到快乐，从中麻醉自己。所以现代社会的人呢，其实根本不缺少什么，最缺少的是独自思考的能力和自由的思想。
所以评价一个社会是不是处于良性的发展中，看人们的精神面貌，以及人们对于物质的态度，就可以知道的。如何提高人们的幸福感，让他们很体面地生活，让他们感受到社会的和谐和温暖，才是我们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2022年8月4日于金犀庭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