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转眼我已年过知命，五十多个风雨春秋一路走来，如同农人用犁在田里划出的一道道行迹。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感觉时光如梭，人生短暂。幼年的童趣，少年的梦想，青年的拼搏，中年的磨砺……人生旅途上的往事，如同飘落在地上的一片片秋叶，想要拾起来，让它鲜活如初并非一件易事。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我晚上睡觉睡得不踏实，半夜三更忽然就醒来了，骨碌碌睁着眼睛睡不着;我觉得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了，离开远一点，再远点，反而更清晰;头发渐渐稀少，皮肤也慢慢松驰。我知道我是在衰老了，变老的身子如同-辆零件磨损的旧车子，伤痕累累。
天气忽然要下雨或者冷起来的时候，肩膀的疼痛也开始了，才发现这种疼痛完全不能忍受寒凉，已经不敢穿短袖了，包括晚上睡觉也必须是长衣衫，否则肩膀一受凉，疼痛就加剧。
仿佛是一种警醒，已经到了不能任性的年龄了，包括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了，必须要理智、隐忍、节制、平和，任何放纵与挥霍，对未来的自己都是一场灾难。所以必须要对自己负责，对家人负责，时时关注于自身任何一点细微的不适，并小心呵护。
善养生的朋友告诉我：吃饭要讲究，也不能只记着胡吃海喝，要粗细搭配;喝牛奶，吃水果绿叶菜，补充蛋白维生素;晨起去跑步，倒着跑;还有小便时，咬紧牙不吭声。没事就拿舌头抵着上牙堂汪口水，口水满了，就慢慢咽下去，生津;没事勤按摩，拍打百会及按涌泉穴、足三里，常敲足三里，胜吃老母鸡。像有人所说的那样，工资还能不能涨不在意了，小心着不能让血压血脂往上涨;职位能不能升迁也无所谓了，倒是增生及结节有没有最要紧。现在自己把自己弄健康了，将来子女才会无后顾之忧。
二
《北京小兽》里说：“到最后，我们或多或少，总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生活，而且越来越像，不管曾经多么激烈地反抗过。”
年少时候，特别叛逆期的我，总以为自己是家里的异类，所以瞧不上父母老套陈旧的生活。
忽然间，我想起自己对父母亲种种节俭做法的嫌弃及不认同。我经常嫌父母太节俭，留着新衣服穿旧衣服，留着新被子用旧被褥，新杯子一大堆，还是用旧杯子喝水。鞋袜旧了不舍得扔，器物坏了还是在用，甚至内衣、内裤破了补补还继续穿。父母啥都不肯扔，家里像是杂货铺，空瓶子，包装盒，甚至连塑料袋子也存放起来，说是可以当垃圾袋，他们在“攒破烂”的路上越走越远。
尤其在吃的方面，父母亲节省得有点过分。父母亲对食物有基本一致的吃法：先吃差的、烂的、快不好的，好的留到最后才吃。比如一篮黄花梨，父母亲先吃小个的、有疤痕的，有黑斑的烂梨用刀子剜掉一点烂的即可，结果原本新鲜的、美味的梨子，留到最后味同嚼蜡，甚至烂到果心不能再吃了，只能一倒了之。
我曾无数次劝说母亲，蔬菜一定要吃当天烧的，隔夜就不要吃了，不仅没营养，反而对身体有害。母亲却固执地认为，剩菜剩饭上锅蒸下热热就可以，她吃了大半辈子，并没吃出什么毛病来。
等到自己中年以后，发现也活成了父母的样子：衣服鞋袜不穿烂不扔，不舍得用好的新的东西，想能省就省，浪费东西就心疼。我喜欢囤积购物回来的袋子，以前的老照片，旅行归来的车票船和门票，换下的老手机，那些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物件虽然没用了，但是，对它们有感情，舍不得扔掉。
潜移默化中，父母的生活习惯，在自己身上生根发芽了，不可否认的是，最后，我们活成了父母的翻版。
三
所有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比自己优秀，希望儿女小的时候多努力，长大后能少吃苦，他们不希望孩子受他们一样的苦，会用他们的经验帮助孩子，而大多子女往往都不当回事。
我读中学那会儿，迷上了看小说书，经常以做作业为借口，躲到房间里看小说。当年最担心是，常常正看到精彩时，父亲突然悄无声息出现在面前。其实，父亲每次进来，除了取件什么物品，就是为我点蚊香，送热水之类，并不会查看我的作业，也不是专门来检验我是否在认真看书做作业，但年少的我却固执地认为：每一次父亲悄悄进来，都是有目的的，他不放心我的学习自觉性，故意对我突击检查。于是，我很讨厌父亲对我的期望，讨厌他那种自己当了一辈子工人，便寄希望于儿子，希望儿子可以通过读书变得出息，出人头地，不考虑我是不是读书的那块好料。他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却寄希望于孩子身上去完美，这种怨气我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成年后，我父亲也曾经那么多次，向我传递他这些年的人生经验，但是我都不屑一顾的，我认为我比他学历高，并且认为他那套做法已经过时，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当我工作中经受一些小挫折，回头想想，我发现好些都是父亲他曾经提醒过我的事情。
作家梁晓声说过的一段话：如果最亲的人去世了，最初你不会那么痛，因为你缓不过来，反而最难过的是在之后的时光里，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他时，看见他曾经爱吃的美食，用过的杯子，鼻子一酸，泪流满面，想起他在该有多好，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失去亲人最难过的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他的每一刻……
兜兜转转，沉沉浮浮，特别是人到中年以后，我突然一下子就理解了父母，但真正的理解是在我父亲去世之后的日子。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人的离开对你的生活有那么重要，简直就是失魂落魄的感觉。我会忍不住想起父亲在时的种种好，从小到大一幕幕的情景，皆浮现在眼前：父亲总是汗流浃背的干活，而有好吃的东西，他总是让我们先吃饱，他最后吃剩下的最差的。进而想想，这世上总有人在笨拙地爱着你，想把全部的疼爱、温暖都给你，这个人便是父母亲。父母再平凡，没让我们成为衣食无忧的富二代，但也没让我们饿过一天肚子，这辈子我可以谁都不欠，欠父母的怎么还也是还不清的。
四
年轻的时候，做父母的总是担心这，担心那，不停地嘱咐，经常地询问，孩子长大了，觉得父母没必要总是管着自己，父母多问几句，还会遭到孩子的不耐烦，很多时候父母还不敢多问，只能心里偷偷地牵挂。
其实，等到自己做了父母后，我才发现，我也是这样的牵挂自己的孩子，我才知道这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父母因为爱你，才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担心这，又牵挂那。
很多年前，我在外地读书，爸妈总是这样殷殷叮咛，天冷了记得穿衣别着凉，路边摊乱七八糟的食物不要去吃，不要早恋，读书要用功，晚上早点睡……对此，我总是处于不耐烦的状态，回答：晓得了晓得了。其时，父母总会无奈地对我说：你以后会知道的，我们还不是都为了你好。
这阵子，忽然发现自己的言谈、行为举止，竟然越来越趋同于父母了。不仅如此，我也开始用父母的思维逻辑开始思考。我会雷打不动地关注女儿所在的那个城市的动态，包括天气、饮食、教育、交通、治安等所有的一切事情，我突然喜欢上了那个以前并不喜欢的太平洋彼岸城市，热心地做了很多关于那个城市的笔记，只等女儿同我通话时，可以滔滔不绝的向她讲述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我因为牵挂一个人而爱上了那座城市。我会不厌其烦地打电话过去，问那边的情况，当然只是问问，即使对她生活、工作中遭遇的难事，我也非常节制的发表自己的观点，生怕自己不适时宜的观念，影响了她的判断，只是一遍遍的安慰她，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从新闻上看到该城某地发生枪击案的消息后，我与她妈战战兢兢了好久，半夜三更给她打去电话，让她尽量少出门，多加小心。
以前，当儿女的我总觉得母亲记性太差，说啥都记不住，教过的东西转眼就忘，结果现在的自己话到嘴边，大脑却断了片，年纪轻轻就好像变成了“痴呆”，人家教我N遍的手机某个功能，一段时间不用又忘记得一干二净。
以往，我总嫌弃母亲的太唠叨，这个不能，那个不行，细细碎碎，事无巨细，我对母亲的话总是左耳朵听进，右耳朵出。当我成为了一个父亲，担忧和惊喜同步爆发，于是我也变成了话唠，嘉嘉玩笑说我叨叨起来比谁都溜，我不得不承认，现在我居然说着和父母一样的话。
五
时光是部雕刻机，它把我们逐步雕刻成父母的样子。我们不仅长成了父母的模样，我们的行为举止竟然也与父辈日趋于相同。
父母早些年带我去乘火车时，总是早早地到车站候车，带几个馒头与一点水果，准备一个大水杯。那时候我经常心里面埋怨他们，可以晚一点出门的，火车又不会早到，这么早赶去车站也不是在那边候着，候车室挤挤挨挨还不如在家里，我也可以多睡会时间，云云。可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却有了与他们完全一致的做法。
女儿乘中午的航班，那日我天不亮就醒了，便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洗漱，烧水，煮面条，准备好早餐，就等待女儿起床。女儿刚吃完早餐，我又一遍遍地催促她早些出发，说这样不用担心高速堵车，不用担心取票办手续，也不用担心安检排队，女儿哈欠连天地对我说，老爸真是的，也不让人好好睡觉，飞机又不会早飞，早去了还不是在机场等。也许这就是生活，我们曾经叛逆的，曾经反对的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都自然而然地被收容，被时间所招安。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嫌父母太out，大都不喜欢父母的一些生活观念和习惯，都会说自己将来不会活成父母现在的样子。并且设想自己以后的生活会怎样怎样的明智，怎样怎样的洒脱。结果，很多当初宏愿的年轻人，最后却活成了他父母类似的样子。
我终于活得越来越像当年父母了，吃东西越来越清淡;说话越来越唠叨;不乱发脾气学会了忍让，人情世故越来越宽容;开始关注促销和打折信息;再也不透支信用卡买昂贵的衣服;晚上拒绝与朋友出去大吃大喝;开始害怕听到任何与疾病生死有关的事情，最大的心愿变成了一家人平安健康。
我们的父母普通与平凡，少年轻狂的我们，曾鄙视过他们庸俗的生活方式。等我们也为人父母后，才渐渐明白，生活无非是柴米油盐，日子终究要云淡风轻。不知不觉中，我们还是变成了自己曾经不喜欢的模样，竟活成了我们父母的样子。这是生命的本真，还是生命的传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