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五十八回贾府遣散小戏子后,大观园里就吵嚷不断。闲看众人,不过是些鸡毛蒜皮,蝇头小利而已。说到这蝇头小利,就想起苏轼的一首词:“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很多人说苏轼豪放大度,淡泊名利,即使乌台诗案后虽被贬官他乡,一样从容豪放。然看苏轼生平,尽管被贬,却仍时时为官,何曾缺少过物质和名誉呢,且其保守自私,反对国家改革,如果他能真有淡泊之心,何不像陶潜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所以陶潜才是中国文化人真正的精神领袖,而苏轼呢,供着,仰面一看——亮眼而已。所以苏词读得久了,就读出一点虚伪来。
当然,这话题说得远了些,揭苏轼之事,有待后人慢慢去解读。这里不过借他讲到“利益”二字,——看那些社会上无官无职的小人物,哪个不是为一点小利你争我夺,苟且而活呢?倘若他们能做官,哪怕芝麻绿豆之微职,恐怕也能大度从容一点。历史固然有“君子固穷”,饿死不食周食之士,然那毕竟是迂腐和不通世故之人。
《红楼梦》里众多丫环、老婆子、家下佣人等,只不过依靠贾府觅食,生存之道,各有法则。我认为以生存为目的,不作奸,不犯科,懂感恩的人,为利而争,并不算大错。
就像此时春燕的母亲那样,她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立即改正,主动向莺儿认错赔罪,而且当听到春燕说起贾宝玉的好时,更像刘姥姥一般:
春燕笑道:“妈,你若好生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撤谎做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
也许这老婆子的那一声声“阿弥陀佛”里,正是人性之良善的体现。作者写春燕之母,一方面展现人性的真实,一方面却借春燕之手,引出下一段故事。
二
那春燕从蘅芜苑出来,蕊官交给她一包蔷薇硝,劳她代送于芳官。初读时,不知道这是种什么香粉膏脂,后来查资料方明白:
“蔷薇硝其成分由蔷薇露和银硝合成。医书记载蔷薇花能清暑和胃,润泽肌肤,粉质细腻柔滑,对春季内热上蕴,风热外感引发的双颊过敏有一定治疗作用,是一种对症的药用化妆品。将蔷薇花整朵摘下,浸泡于适量水中,置于石钵中杵槌研碎,萃取澄净花汁,拌入香料、银硝、橙花精油等材料熏蒸,晒干后碎成粉末即可用来妆面,平时可装入粉盒使用,也可装入荷包作荷香携带。”
看来这东西,不仅有治病美容之功效,而且制作工艺复杂,我想平常人家,哪里去买得到,所以说属稀贵之物也不为过。
所以当贾环看见这东西时,除了闻得香外,自然有垂涎之意:
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向靴筒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道:“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给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给别人,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
……芳官听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见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读此两段文,我有心痛之感。那贾环向贾宝玉要蔷薇硝的形态,显得毫无气质,既猥琐,又难堪。“送”与“要”之间,体现的是不同的人生境界。送,是人对人的一种关爱和尊重,是出自一种真挚的情感,——当然为达目的送礼,另当别论。要,是一种委屈的表现,也有贪婪的意味。所以“送”与“要”之间,却能看出人的品性、气质和世故。
贾环本也是公子哥,贾府的少爷,然而为人阴沉而猥琐,显得面目可憎,所以大观园里的丫环都不太喜欢他。你看在他向贾宝玉要蔷薇硝的动作里,的确很失身份,——一副小气、贪婪的形态跃然纸上。想想,如果赵姨娘教育有方的话,贾环出门应该身上带些钱财和物品,以赠丫头和下人,岂有这样委身下气,向下人索要东西的道理呢?难怪芳官把那茉莉粉丢在炕上,那种轻蔑之举完全是对贾环的一种侮辱。
其实贾环那时不过十一二岁,从人的发展和成长来看,也是可以得到改变的,因为“人之初,性本善”,没有哪个人生来就是阴险和猥琐的。恶,是这个社会造成的,是由人生活的环境影响形成的。
当贾环带着茉莉粉回家说是蔷薇硝,彩云指出其并非此物时,贾环说了一段话:
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横竖比外头买的高就好。”彩云只得收了。
这一句话,可见这孩子善良的天性还是有的。然而当孩子的这一丝善良出现时,却没有被人发现和关注,他的母亲赵姨娘反而破口大骂:
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么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会子,撞丧的撞丧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报仇。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就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
赵姨娘的心被忌妒蒙蔽了,她把自己的恨转嫁在贾环身上,用很肮脏的语言骂自己的儿子,使贾环身上仅余下的那点天真和良善都给抹掉了。有时候读赵姨娘骂贾环时,我老想到教育孩子的问题:
当我们每个人成了孩子的家长时,别把自己在社会上所受的怨气带回家中,不能对着亲人们发泄,更不能强加在孩子身上。切忌不能把孩子当成出气筒,这样孩子就会产生自卑感,将来立世时,也没有太大的责任心。所以,怎样的家长,就会教育出怎样的孩子,这是没有错的。
三
从小说刻画人物的形象来看,赵姨娘也算一个有个性的人。她骂了贾环,又受不了贾环的回怼,在受到激将之后,径直跑到怡红院大吵大闹,结果被一群小戏子给围攻,自己既没讨到好处,反而丢尽了脸面。
她的表现,不能仅仅用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
我们先讲讲赵姨娘的愤怒。这种愤怒是她长期在贾府里感受到被冷落、被压迫的一种反抗。在长期的生活中,自己的身份虽是姨娘,但她却生了探春和贾环,以为这样可以提高自己在贾府的影响力,然而荣府又是王夫人和王熙凤当家,前面我讲过,从女人的角度考虑,王夫人潜意识里是憎恨赵姨娘的,王熙凤又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她们怎么会善待二位姨娘呢。所以赵姨娘的内心一直是愤愤不平的。此时正好贾母和王夫人不在家,凤姐又病在床上,于是赵姨娘便感觉自己出气的机会来了,所以她要借机发泄一通。再加之一个老婆子的挑唆,更激起了她吵架的勇气和自信心。
然而赵姨娘的糊涂就在于他找发泄的对象却是怡红院里的小戏子芳官。那只不过是一个唱戏的孩子,社会地位低下,又尚不暗事。如果赵姨娘稍懂一点事理,绝不会下降身份与一群孩子吵架的。再者,如果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受一个见视短浅的老婆子的挑唆,从智商来看,赵姨娘还不如一个老婆子高明。
所以她骂芳官的语言里,完全就像一个泼妇:
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摔来,手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上一回我讲女人骂女人的时候,总爱用生殖器来侮辱人家,其实仔细一分析,这不仅可以看出来人的素质低下,而且也让人觉得那些恶毒的语言里,是在自骂。其实所有大观院里的人,都没把赵姨娘当一回事,她这样的大吵大闹,不仅自降身份,也自暴其短。
那院子里的所有下人,都像看戏一样的观看这一场热闹。这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鲁迅先生在很多文章里批判过这样的行为,他写的小说《药》里,那些看杀革命党头的人,那种看客的心态,是一种麻木不仁,更甚者用革命党人的血沾馒头治病,更是一种愚昧。这样的心态,直到现在也没有消除,真正算国民的劣根性罢。
然而赵姨娘的愚蠢行为,并没有让她拣到好果子吃: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玩,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听见此信,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趣儿。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的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就照着赵姨娘撞了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说,这样没道理还了得了。”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只说:“你打死我们四个才算。”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的死过去。
每每看到此处,不只是小说里那些下人们感到可笑,我想作为读者,不妨闭着眼睛想一想——那场景有哭的,有骂的,有打的,有扯衣服的,有抱腰的,有吐口水的,有真劝架的,也有假劝架的……一时间,真像乡下死了人所做道场一样:锣儿,钹儿,鼓儿,哭的,喊的一发涌了出来,岂不是给我们上演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打闹大戏么。
再看那些小戏子们,从小就经过专业的培训和练习,要身段有身段,要唱腔有唱腔,而且又聪明机灵,从那拉、扯、抱、顶、哭、笑之中,那哪是什么打架,分明是场生动的表演而已。
可以想想,此时赵姨娘又怎么会捞到好处呢?
正在她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探春、李纨、宝钗来了,这一场热闹方才平息。
探春便叹气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姨娘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同我来。”……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管家媳妇们,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么没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气儿,别听那说瞎话的混账人调唆,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家做活。”
首先看看探春的聪明,她一出场并不责怪谁对谁错,而是骗赵姨娘迅速离开,避免尴尬。再者她在劝赵姨娘的话里,既得体又充满着人生的智慧:一是说自己的母亲与下人打架,实为自取其辱;二是指出赵姨娘的愚蠢,容易听信他人的挑唆,缺少对事物进行分辨的能力。
探春的叹气声里,也有一种无奈。作为一个大观园里的临时管理者,赵姨娘的这一出,既对她威信的一种嘲讽,也是她背着伦理道德的压力,又背负着伤亲之名的一种伤痛,可以想象,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是多么地难过!
作者这样写赵姨娘的表现,其实更能体现探春的人格魅力。尤其是当她听到赵姨娘是夏婆子挑唆的时候,她表面答应,却并不认真看待这事。从中可以看出探春是有大境界的人,她对下人之间的小事,根本不放在心上,这种气魄和大度,实在令人叹服!
站在社会的角度看,其实在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赵姨娘这样的表现。她的语言粗俗,心胸狭隘,贪图小利的性格里,也正是小市民里的普遍心态。所以对照小说里面的人物,我们不妨多多自省,这一生做不到探春那样,但也可以不被外物所动,不为妄言所惑,做一个明辨事理的人就好。
四
反过来,我们再看看芳官其人。她是众多小戏子的代表,从这几回看芳官的表现,我们总能看到晴雯的某些影子:娇气、任性、傲气、有反叛的精神,却又是小姐心戏子命……
芳官在戏里是饰演莺莺小姐的,戏里的角色被她误认为了生活中的角色,所以她把现实的生活,当成了戏里的情景。她与自己的干娘吵架里,表现出一种娇气;她把怡红院里的钟玩坏,又是小孩子的任性;她给贾环的茉莉粉,丢在坑上,却又是一种傲气。
特别是她在厨房里,见到柳嫂子的这一场戏里:
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子糕来。芳官戏说:“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小蝉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爱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没有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的。”说着,便拿了一碟子出来,递给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炖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炖茶。芳官便拿着那糕,举到小蝉脸上,说:“谁希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给我磕头,我还不吃呢。”说着,便把手内的糕掰了一块扔着逗雀儿玩,口内笑说道:“柳婶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
……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了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日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儿,怕没人带着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嗳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那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
她因自己在宝玉房中,自有比众多小丫环高人一等的姿态,所以处处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孤傲。站在现代的思想看,这似乎是对礼教压抑人性的一种反叛,这些戏子里,都有追求个性自由的思想,然而在封建礼教里,这是决不允许的,所以芳官最后的结局也是一种悲哀——守着水月庵,晨闻钟,暮听鼓,把青春年少的生命白白地浪费掉,甚至可以想象,那水月庵里的肮脏气息,她怎会避其浊,洁其身呢。
从大观园里的老婆子,到赵姨娘,再到这一群小戏子,她们不过是一群可怜又可悲的底层人物的代表,在那样的封建社会里,无论她们怎样地争吵,如何地算计,都难逃社会现实的倾轧。
所以《红楼梦》里的悲剧,不仅仅是贾府的悲剧,也不仅仅是宝黛二人爱情的悲剧,所有生活在那个时代里的人,都难逃社会变迁带来的伤痛,——也许那萦绕在整部小说的悲情里,也正充满着对一种新时代的呼唤。
2022年8月6日外滩八号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