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到死的距离很短,短促得只在一个呼吸之间,只要一口气接不上来,呼吸就停止了;随之,心跳也会停止,大脑终止思考,意识模糊直至消失。一旦那个叫“灵魂”的东西离开了躯体,人也就成了一具碳水化合物,宣告肉体的死亡。
据说灵魂的重量是“21克”,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我只知道,当一个人的灵魂与躯壳分离,他就脱离了尘世的苦难与欢乐。之后,他所承受的一切又转嫁给了身边的亲人,生生死死,如此循环往复。
一个人的离去,总会给家人带来无法弥合的空缺与创痛。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真切面对亲人的死亡,以致在脑海中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
那是七月底一个周六的下午,妈妈打电话来说表哥在医院抢救,快不行了,要我和弟弟去见最后一面。表哥是舅伯的大儿子,和妈妈年纪只相差四岁,他们从小一起生活,共同成长,平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感情很是深厚。我和表哥一家也只是逢年过节走动一下,没事很少来往。
以前对死亡的认知来源于影视剧和文学作品中,对死亡的理解只停留在抽象的层面。说实话,看到有人死去,只是觉得生命的脆弱和短暂,内心倒没有体验到那种入骨的悲恸,也没有掀起大的波澜。
感情的深浅决定疼痛的层度,这是不争的事实。当时处于浅层状态,到现在好像渐渐缓过神来了,偶尔想到表哥在世时的亲切友善,他死亡前的最后一刻总是在我眼前浮现。我无法形容,也不想描述,大脑中一闪现那个画面,内心就有一种锈刀割心般的钝痛。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总想刻意地忘掉那个关于死亡的近距离特写。
那天,我到了医院,表哥的病床边围满了亲人。表哥十年前就得了肾衰竭,这期间都靠肾透析和药物维持生命,随着身体各重要部件日渐衰退坏死,就算华佗在世都无回天之术了。
不过医生还是建议家属将病人送往ICU抢救,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在那里抢救不过是延缓一口气罢了。那是隔离病房,亲人都不能在身边,当病人终止呼吸的那一刻,该是怎样的孤独与苍凉!在常规病室,至少还有亲人守护在一旁,进行最后的告别,无论对生者还是逝者,都是一种安慰。
表嫂和两个孩子经过一番考量,最终达成共识:不去ICU。大家都赞同这个理智又清醒的决定。长期以来,世间有很多人无法挣脱一种伪道德的绑架,尤其是在面对生老病死这件事上,看不清事实的本质和真相,认为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抢救。在一个家庭里,总有两方各执己见,在送ICU抢救还是放手这个决定上难以达成共识。
不竭尽全力去救吧,好像不仁不孝,对于那些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的家庭来说,倾家荡产、卖房借债送进ICU抢救,最后也是人财两空。让活着的人陷入更沉重的负累之中,绝不是做长辈的本意。还有就是,病人长期承受病痛的折磨,精神和肉体沦陷在巨大的痛苦中,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已经完成了尘世该承担的责任,尽到了该尽的义务,当身体这部机器零件已经腐朽坏死,不能再运转了,这时候,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应该坦然接受,从容面对。
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人的呼吸非常困难,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一瞬间,痛苦是剧烈的,灵魂要逃出身体的掌控,意识拼命地抓住灵魂不放,身体如冰山爆裂,江海决堤,灵与肉进行着最后的较量。
一旁的亲人们内心满是悲伤,又无能为力,世间的伤痛莫过于此。妈妈与表嫂站在一旁,眼里含着泪水,没有惊慌失措,很是平静镇定。
表嫂尽心尽力照顾表哥几十年,尤其是做肾透析的十年,表哥时常有并发症,送往医院抢救是常态。她说这十年过得担惊受怕,没有一夜能安然入眠,时常半夜起来,把手放在表哥鼻子下面,看是否有呼吸。现在熬到了最后一刻,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人最终是要死的,死了,一切病痛的煎熬就结束了,包括照顾的人,也问心无愧了。凡事心安,到死也就无悔。
妈妈学佛,自称居士,她说在亲人离世的时刻,一定要保持安静祥和,本来病人就处于生死关口,任何哭声,话语都会给病人内心带来极大的波澜。因为内心的不舍、牵念会扰乱病人的意识,使得灵魂不能安然脱离肉身。
我通过对生活的观察,看到在很多时候,那些自诩为硕士博士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对生死的认知和理解,不一定比一个有佛性的老人来得通透。
这源于佛学的智慧,它并不是迷信,是个体生命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所淘获的独特体验。从差异中提炼共性,再从共性中提炼看待生死的智慧,使得佛学以哲学的最高形态展示出来,且比哲学多了一份感性和温情,更能安顿普罗大众的身心。
妈妈让弟弟带几个男性亲属出去,找一个地方吃饭,说病房人太多,阳气太盛,磁场太杂乱,让病人无法专注地整理灵魂。我心想:人真的有魂吗?谁也没见过魂是什么样子,但人人都知道这种无形的东西存在。这种叫“魂”的东西决定这一个人的生死,区分着人与人的本质。
病房内只留下妈妈和表嫂看护,我和几个亲人刚乘电梯下楼,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表哥走了,走得很安详。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巧得连科学都无法解释清楚。我想,无论是面对生还是面临死,人都需要保持内心的安静,只有在安静的状态,才能处理好灵与肉的关系。
当四周环境过于嘈杂的时候,连死神都是害怕的。人在赴往死亡的道路上,应该是轻装上阵吧,抛下一切,不带任何行囊,包括记忆。不过走之前,还是得将灵魂洗涤干净,整理好,方能安心离开。死亡,不是结束,是等待下一场开始。人如果这样想着,心里就会释然很多,开明很多。
随后,大家忙着张罗后事。之前,我读到秋水翁文章里的一段话:“一个生命的回归要靠另一个生命的帮助”,当时我就深有感触,这人何其智慧,早已洞悉生死。现在目睹人死亡后的一系列繁杂琐事,的确如此。每个生命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或者说,每个人的灵魂各自成章,尘世的牵连又纵横交错。
这个时候,理性与担当就显得尤为重要。有的人家,一旦面临亲人离去,都陷入悲伤,手足无措,乱成一团。表哥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北京工作,一向很有主见,很拼,很冷峻,体现出长女的担当;小女儿在武汉工作,就像那种影视剧上的娇娇女,遇事一脸茫然,无法担负重任。
帮助一个生命的回归,要像打仗一般紧张而有序,首先做什么,其次再做什么,得有一个冷静睿智的人来指挥。表哥的大女儿很多年没有回家乡了,年龄不到四十岁,做起事来一点也不含糊:她让一个叔叔联系殡仪馆;让母亲处理病房的事;让妹妹在家族群发消息,通知在外地的亲属赶回来参加葬礼;让婶婶联系请客的酒店等等;自己拿着银行卡楼上楼下刷单,结账,找主治医生办理死亡证明。
次天,我到了殡仪馆,见亲人们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全然没有小时候所见的或嚎啕大哭,或小声悲泣的场面。
妈妈要我去给表哥上个香,我看到那场景,一时眼眶一红,泪水在眼里打转,悲伤来袭,泫然欲泣,但我很快就用意念控制住了。现代的人,习惯了情绪不外露,连哭都是无声的,放在心底的;不像从前的人,什么都要表现给别人看,好像不亮开嗓子大哭几声,就不足以表达出对逝者的深情。
悲伤,不一定要用眼泪表达,庄子鼓盆,载歌载舞,那才是最深切的悲痛。在死中,透着对生的热烈与豁达。你爱的人,爱你的人,只希望你活得快乐,而不是悲伤,你若懂了他们的心,就不要消极沉沦。妈妈常对我们三个孩子说:“以后我死的时候,你们不要哭,你们要笑,你们要双手合十,开心地祝福,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这也是一种豁达。
小时候常听婆婆说:人活一口气。这气,是宇宙万物的本源;对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骨气志气。生命靠气来维持,而体现生命价值的就是灵魂。
我一直记得加缪说的一句话:“如果人有灵魂,不要以为我们得到的是成品,灵魂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来形成。而活着,无非就是为了此一漫长而痛苦的孕育过程,当我们以受苦造就新的灵魂,准备好了,死期也就到了。”
说实话,学会坦然面对死亡,有条理地给亲人处理后事,也是人生的一堂必修课。经一事,长一智,这次近距离面对死亡,让我更懂得生命的珍贵与价值。当一个人尊崇于自己的内心认真地活好每一天,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也就无怨无悔了。
2022年8月9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