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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桂香(小说)

  • 作者:金戈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8-16 22: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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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钱朝铸

      在接到桂香妹子突遭车祸坠入山崖的噩耗后,当代油画大师卢海生悲伤至极,在泪水空濛的世界里,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乱蓬蓬的头发上还飘着雪花”、“竟光着脚丫子穿着一双破胶鞋”的黄毛丫头,看到那“活蹦乱跳的身影在青草和红花映衬下,活像一只欢快的蝴蝶在尽情地飞舞着”的山村小姑娘,甚至看到那虽面相丑陋但“全身白净无暇”、“既苗条又丰满”的少女胴体……

      而最令卢海生揪心是的,桂香妹子喜极而悲地丢下了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儿子——这个刚收到浙江美院录取通知书的孩子,在突然失去母爱后,还能失去他这位父亲迟来的爱吗?卢海生彻夜难眠,忐忑不安,整个心身在不经意间又回到了上个世纪那一段插队农村的蹉跎岁月中……

      一、

      一九七四年元月的一天清晨,地处皖东的H县石寨公社的大瑶山天地一片混沌,青山秀水被一夜的鹅毛大雪笼盖得严严实实。

      在戴家凹村的一个旧公房里,刚跨过十八岁门槛的上海知青卢海生,在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后,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个崭新的喷着天蓝色油漆的小铁床上!这是咋回事?……卢海生吓得不轻,在苦思冥想后终于忆起,这是他昨天刚插队到农村后的新家呀!这知青床还是昨天村民戴昌武帮他从公社五七仓库里挑回的呀!对,卢海生的大脑逐渐清晰起来,记得昨晚自己经历了许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和队长戴大友连喝了三杯烧酒,第一次在村民的吆喝声中演奏了笛子和二胡,第一次在山谷中高歌《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第一次和送他来的公社五七组长老蒋说了一夜心窝子话……

      卢海生是上海市卢湾中学七三届高中毕业生。他爷爷曾是一个为解放大上海出过力的民族资本家,陈毅市长曾在爷爷病逝的追悼会上赞扬说:“他是一位爱心可嘉、爱国可敬的华夏骄子!”留学美国的父亲只好回国奔丧并继承了家业。可1953年国家实行合作化后,卢海生家的被划为“资本家”,导致父亲在后来的“WG”中被造反派们折磨而死。卢海生的母亲宋可馨本是一个拐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大家闺秀,从没受过委屈,更没受过苦,可父亲死后,她只好在舅舅宋可汉的倾心帮扶下,含辛茹苦地将卢海生和姐姐卢海燕养大,并都培养到高中毕业。比卢海生大三岁的卢海燕一毕业就被下放到黑龙江北大荒去了,卢海生刚毕业也被街道列为下放对象,吓得母亲整天以泪洗面不知所措。虽然姐姐经常来信相劝她也无济于事,卢海生只好劝母亲说:“妈妈,这是大势所趋,别人能去农村我当然也能去,插队后既不在城里吃闲饭,又能在艰苦的环境下锻炼自己,最终能实现自己美好理想的。”母亲无可奈何,只得千叮咛万嘱咐,挥泪送别卢海生,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登上北去的列车……

      卢海生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新家竟是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穷山沟里,在一个远离村庄的一个场基上,这三间茅草房孤零零的像一座土地庙,更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

      想到此,卢海生浑身突然一个激灵,连忙起身穿衣,眼睛却瞥见压在枕边的一张红色“石寨公社革命委员会用笺”,上面写着一段十分工整且非常好看的钢笔字:

      小卢同学:你好!

      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俗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一早要赶路回公社,今天还有接送两批知青驻村的任务。

      谢谢你昨晚的精彩表演,那悠扬的笛声和琴声使我想起了当年的大学生活,很感人。我原以为你家成分不好,是个难以改造的资本家子女,谁知你竟然是一个很有才华很有理想的好青年。公社党委将你单独插队到瑶山大队戴家凹来,是因为你们队长戴大友的多次要求,他急缺一个会算账的会计,你肯定能胜任。希望你在新的环境下茁壮成长,好在你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它是成功的一半,我坚信你不会辜负组织上对你的期望!

      祝学习进步,劳动愉快!

      老蒋于1974年元月18日凌晨

      看完这封信后,卢海生赶紧起床,打开用小板凳虚顶着的大门,忽然,一股刺骨的寒风猛然冲了进来,吹得他浑身一阵寒战。

      屋外的大地披上一层银装,白皑皑一片。天空的雪花仍在无语地飘着,只有雪地里隐约可见一串很深的足迹,它绕过门前场基边一棵虬劲的古松,弯弯曲曲地通向远方那迷蒙的山口……那是老蒋的足迹。

      老蒋的悄然离去,不仅带走了昨晚的欢乐,也从骨子里给卢海生植入了无比的失落。从此我就是一个山里的准农民了?心里不觉陡生起一股冷飕飕的寒气。

      卢海生转身环视这个三间茅屋,一间用芦席临时隔成的房间,两间辟为堂屋,四周的墙上是新刷的石灰水,雪白雪白的,很亮堂。大门右边是刚砌成不久的连锅灶台,所有的灶具都很齐全,包括水缸都是新买的,尤其是灶台上那幅“年年有鱼(余)”的图案画得很有意思;有四张用作晚宴的大桌子还没来得及被村民扛走;屋内被谁粗略地打扫过了,因为地上还残留着一些鸡鸭鱼肉的骨头;门口的屋檐下还有许多小鞭炮的红纸屑……

      这里难道就是我这个梦想成为画家的家吗?他的心不禁酸楚起来,两眼落下两串晶莹的泪花来……

      就在卢海生感到无比心酸之际,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抬头一看,一个长得既矮又丑的黄毛丫头来到了他家门口。她乱蓬蓬的头发上还飘着一片片雪花,一双眼睛虽然睁得不小,却没丝毫生气,其中左眼还斜视得厉害,令人无所适从地不知朝哪儿看她。她的脸庞呈鸭蛋型,鼻梁有点高,和眼睛不成比例,尤其是那张龇牙裂齿的嘴,始终在半张着,流着口水。她上穿一件分不清底色的肩头还露出棉絮的破棉袄,领口很黑很脏,里面好像没穿衬衣,显得空洞洞的。她下穿一条褐色的老式小棉裤,裤口扎着草绳。她竟光着脚丫子穿着一双破胶鞋(里面的稻草和脚趾头已拱了出来),有意思的是,她用稻草将脚和鞋捆在一起,以防在雪地里滑倒……

      卢海生忙问道:“小姑娘,有事吗?”

      她抬着头望了卢海生半天才嗫嚅道:“我妈叫我来讨(取)脸盆子的!”哦,是的。昨晚许多村民都热情地将自家的桌子、板凳和碗筷、脸盆等送来用的,有的当晚带回去了,有的还没来得及带走。

      女孩又补充了一句:“我不叫小姑娘,叫桂香。”

      卢海生一乐:“哦,真对不起,桂香?嗯,下次我就知道了,这名字很好听!是谁起的?”

      “我妈。她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家后院的桂花树开花了,正喷着香呢!”

      “哦,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咋不念书呢?”

      “没钱。”

      “你家有几个人?”

      桂香歪着头举起巴掌说:“五个,我大(父亲),我妈,我,还有妹妹和弟弟。”

      “啊?这么多!真好玩!”卢海生勉强显出很开心的样子。

      她听后立即咧着嘴笑道:“哪有你家好玩哟!”

      卢海生说:“为什么?”

      “我刚瞅过了,阿丫说得对,你不但长得漂亮,还会吹笛子拉胡琴呢,你家今后肯定很热闹的!”

      “阿丫是谁?”

      “阿丫你还不知道?不就是队长家的二丫头嘛!”她忽然笑起来,笑他天真得有点可爱。

      卢海生跟着笑起来,觉得有点意思。想不到在农村生活的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一个丑得要死、土得掉渣的黄毛丫头。

      二、

      吃了两碗热乎乎的汤饭后,卢海生便准备上工了。可他左等右等,咋听不到上工的哨子声呢?他正对着雪地发呆时,却突然听到山墙外的大喇叭里有一个男人在喊话。可能是大队领导,因为他要求各生产队赶快成立打更队,看管好耕牛,昨晚一个叫石匠塘村的耕牛已被蟊贼偷走了!

      此时的大风渐渐停止了,前山的天空竟露出了几道金灿灿的阳光来,大地霎时被辉映得生动起来:那白色晶亮的雪地,那苍老虬劲的古松,那绿蒙蒙的竹林,那豁然开朗的山口,还有山脚下那冒着热气的戴家凹温泉汇成的山溪……

      看着看着,卢海生心里渐渐有些暖意,此时若有个相机该多好呀!他忽然产生了想画画的冲动,于是便在门口架起卢海生随身携带的墨绿色画架子,对着眼前的绝妙的景色开始了写生……

      时近晌午,卢海生忽然听到门口的屋檐下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扭头一看,还是桂香!只见她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竹篮子,里面装着一大把青扑扑的大蒜,蒜头上还沾着许多的雪泥呢。

      她眨巴着那双无神的眼说:“小卢,给你!”

      卢海生很诧异:“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丫说的。”

      “怎么又是阿丫?”

      “嗯,她鬼得很,很早就订人(有婆家)了,她昨晚说,你若早点来,就肯定订给你咯!”她说着说着,嘴里的口水又流了出来。

      卢海生吓了一跳:“你们这些小毛孩怎么胡说八道呢!”

      桂香却笑嘻嘻地仰起头说:“阿丫只大我两岁就订人了,还说我是小毛孩呢!”

      卢海生心想,是呀,自己不也刚刚十八岁嘛!

      于是改口道:“好,好,我们都不小了——哎,这么大冷的天,你怎么想起来送菜给我呀?”

      “我回家说你一个人怪可怜的,我妈就叫我下地给你铲菜来了。”

      啊?我怪可怜的?她咋看出来?嗯,想不到这个外表丑陋的桂香,心地却是如此善良!

      卢海生慌忙将她让进屋来,将大蒜接下后,便将那一双冻红了的脏兮兮的小手从那破棉袄里抽了出来,一边朝它呵着热气,一边帮它反复地揉搓着,想给她取暖。

      桂香被卢海生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抬头愣愣地看着卢海生,并将手不好意思地往后使劲地拽:“不……我不冷!”可卢海生仍继续呵着搓着,她的手慢慢地变红了,渐渐地有了暖意,她的脸也慢慢地变红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忽然出神地盯着卢海生说:“我能喊你小卢哥吗?”

      卢海生爽快地笑道:“当然可以呀!”

      “那……那你愿意跟我好吗?”

      “跟你好?好什么?”卢海生不解其意。

      “就是……”她的脸已经烧得像苹果似的:“就是和阿丫一样,订人……”

      “啊?”卢海生立即惊呼道:“不,不!我说的好,就是可以经常在一起玩玩的哟,而不是订人的那种!”

      桂香听后很扫兴地将手抽了回去:“那你不能这样对我,阿丫她们看到会说闲话的!”

      卢海生扑哧一笑:“真是人小鬼大!难道不能碰你?”

      桂香低下头,不知所措地说:“是……不是……”

      三、

      由于卢海生天资聪颖,酷爱音、体、美,吹拉弹唱无所不会,加上素来为人谦和低调,所以在插队不久,就被被选为瑶山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没干上半年,又被抽调到公社去组建一个新成立的石寨公社民办文化站,专门负责全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工作。大队虽然舍不得放他,但也只好忍疼割爱了。

      在石寨公社,多才多艺的卢海生如鱼得水,各项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不仅在党员冬训期间,组织一次全社的文艺汇演,还精选一些优秀节目,组成公社代表队赴区里参加调演。他本人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文场武场都拿得起放得下。为了配合当年的政治宣传,他在公社的山墙上每月定期开辟一个图文并茂的大批判专栏。此外还常与石寨中学联手组织全社篮球友谊赛,各大队和社直单位都出队参赛。总之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就把石寨这个小山镇搞得旗帜飘扬、朝气蓬勃、热火朝天,到处是琴声、歌声、锣鼓声和篮球场上的哨子声。因而深得全社党员干部和群众的交口称赞,五七组长老蒋逢人就兴奋地自夸道:“我看准的人是不会有半点走眼的!”公社王书记也在一次知青大会上表扬他说:“小卢来了后,咱石寨公社的文艺宣传氛围活泼多了、生动多了,赌博风少了,正气足了!”

      领导的及时鼓励,使卢海生能在这个贫穷的山区里大胆地展露才华,毫无一点下乡“接受改造”的阴影,心里特舒坦、特自豪,工作起来也特主动。而最兴奋的是,卢海生劳动的成果得到了组织上的认可,戴家村由每天给卢海生记的7分工改为9分工,使他很满足,且越干越有劲,经常在公社大礼堂带队加班熬夜排练节目,也从未叫过苦。只是很少回村,除非偶然回去挑点粮食(他的户口和口粮仍在村里),或者由他带队到本大队的各自然村来巡演,否则,桂香和阿丫她们是很难看到卢海生的。

      一九七五年冬季的一天晌午,卢海生正在公社大礼堂内的文化站办公室兼卧室里修改《六大嫂学毛选》的表演唱剧本,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在喊“小卢”,耳熟,好像是桂香的声音。他连忙撂下笔跑出房间一看,果然是桂香!快有一年没见面了,她的个头明显窜高了许多。今天穿戴一新:头扎一个崭新的黄底红花毛巾,上穿一件敞开怀仍冒着热气的海色蓝大腰襟小棉袄,一对稍微隆起的乳房将里面穿着的一件白纱衫子撑得鼓鼓的。虽是个大冷天,却满头浸着汗水。她见到卢海生后,一手托着扁担一手指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笑嘻嘻地说:“给你送点山芋来……”卢海生听后心里一震,这傻丫头竟然翻越十几里的山路来,为的就是给我“送点山芋”?她虽表面上“嘻嘻”的好像很轻松,其实不知淌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啊!卢海生立即上前将担子抢下来挑进屋里,谁知上肩一掂量,啊,足有六七十斤!

      中午,卢海生在公社食堂特意打了丰盛的饭菜,第一次与一个农村姑娘在自己的房间共进午餐。面对满桌的菜肴,桂香显得很不好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在“咯咯”地傻笑着,一边抬头看着卢海生,一边低着头拽着自己的衣袖说:“我,我不饿……我……就想来看你一下!”卢海生大大咧咧地笑道:“谢谢你,桂香!”说完便再三鼓励她拿起筷子,她这才小心翼翼地举起筷子,吃着卢海生给她夹在碗头上的一块腊肉,样子很文静,像个大姑娘了。

      可饭后,桂香又还原成一个风风火火的山姑了。她在强行帮卢海生打扫房间后,非要叫卢海生将外套脱下来让她洗不可,而且还要拆洗卢海生床上的被子和垫毯。卢海生拗不过,只好乖乖地听她摆布,并虔诚地像个孩子似的跟在她后面忙这忙那。她一边兴奋地干活一边笑嘻嘻地和卢海生谈着心,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那种愉悦的神情好像在说,咋样?我虽然长得丑,但干活还有两把刷子吧?

      在一切收拾停当后,桂香坚持要赶回戴家凹,卢海生不肯,硬是拖着她上街转转,因为她是难得上街的。卢海生在供销社的小百货柜台,特意为她买了一个漂亮的发夹和一个粉红底绿胶边的小圆镜,那只发夹上镶嵌着一朵红底黄磁的向日葵图案,别在桂香的头上很好看;小圆镜好携带,想叫她多照照,注意一点形象。她始终扭扭捏捏地跟在卢海生身后,感到很害羞,但满脸却写着无比的幸福。

      在送桂香回村的大路口,卢海生突然看到暗恋他多时的女知青王萍,她个头中等,梳着“耳到毛”发型,头戴一顶黄军帽。两眼大大的,蛮有神,浑身胖嘟嘟的。因为是公社王书记的女儿,又是石寨大队的团总支书记,所以平时很骄纵,是在这山洼子出名的“骄傲公主”,谁也不敢沾惹她,更不敢得罪她。可自从卢海生调到公社文化站被她发现后,她就开始猛追卢海生。她越大胆,卢海生就越怕,生怕影响自己的前程。

      王萍在看到卢海生陪着一个扛着扁担的山姑边走边聊的镜头时,立即横眉冷对醋意大发地迎了上来:“哟,想不到我们的卢站长早就有了心上人了,怪不得老是回避我们呢!”卢海生听后很生气地说:“你不要瞎说好不好?她是我们村上的桂香妹子,是队长叫她给我送粮食来的!”王萍听后立即气消了一半:“啊?对不起哟,错怪你了,可你怎不留这妹子住一晚?”桂香听后赶忙对卢海生说:“不,小卢哥,我妈早在家盼着呢,我得赶紧走,天一黑就怕人了!”卢海生只好挥挥手,用满眼的真情目送她大步流星地往山里赶去……

      也许是石寨街头巧遇王萍的原因吧,桂香从此就没到公社来看过卢海生了。她知道自己哪能与王萍相比呢,一个是天鹅一个是丑小鸭,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人,可她哪里知道卢海生的心思呢?他是绝对不想在这个大山里谈婚论嫁的,他的唯一理想就是跳出大瑶山返回大上海。但卢海生却对桂香妹子始终心存一片感激之情,总想帮助她,为她做一点事。

      一九七六年初夏的一天下午,卢海生利用带队到瑶山大队巡演的机会,特意返回戴家凹想看望一下桂香,顺便将他在石寨供销社买的一双红丝袜亲手送给她。

      戴家凹地处大瑶山的半山腰,坐西朝东,四周一片青葱,是个鸟语花香的世界。桂香家在村子的最后一排,它是一栋有着头进屋、天井院和二进屋的很破旧的老房子。一跨上她家那个石头砌成的老台阶,卢海生就仿佛到了皖南山区那旧式的徽派建筑面前,由于树荫遮天蔽日,在门前的石板路上和那黑黝黝的砖墙上,只能看到洒下星星点点的阳光,这里由于常年阴湿,所以到处都长着墨绿的苔衣。

      山里人家白天都习惯将大门敞开着。卢海生便站在门前喊道:“有人吗?”没人应,又连喊几声,仍没人应。他正要扫兴离开时,却听到一个中年女声从脚下的台阶传来:“哎哟,是小卢吧?”

      卢海生站在台阶上低头一看,是桂香的母亲。她已四十出头了,梳着个农村常见的“粑粑头”,身穿一件海色兰大腰襟褂子,看上去有点老气。

      卢海生笑着问道:“阿姨,桂香在家吗?”

      “哎,找桂香?好,好,好,她在我家后山的自留地里锄草呢,你去吧!”

      “后山?有多远?”

      “傻小子,从我家山墙往后走,不就是后山嘛!”她说完便笑容满面地登上台阶来看着卢海生:“嗯,真是一表人才!要不你先进屋歇歇,我去喊她?”

      卢海生赶紧说:“不烦您了,我去去就来!”说完就从她家的左山墙角登上了一条去后山的石板路。

      只转了一个山拐子,卢海生就来到了一个满是田畴和桃树林的大山畈子。这里象从天上倒挂下来的绿色银幕,正在播放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镜头:蓝天白云、鸟语花香、萋萋芳草、垅垅庄稼、姹紫嫣红,景色十分优美。

      卢海生很兴奋地对着空旷的山野喊道:“桂香!——”

      谁知他声音刚落,就听见远处有个脆生生的声音答道:“哎!——”

      不一会儿,就看见桂香急匆匆地跑到卢海生的面前:“哇!我当是谁呢,是小卢哥呀!怪不得这几天我家的桂花树上老有喜鹊在叫呢,嘻嘻……”

      大概是天气渐热的原因吧,桂香完全是一副初夏的打扮了:上身套着一件黄底白花的圆领衫,将一对丰满的乳房隐约可见;下穿一条粉红色大裤头,将浑圆的臀部包裹得很性感;脚上靸着一双鲜红色的塑料拖鞋,尽显出一股青春少女的气息。

      “桂香,”卢海生从插手口袋里拿出那双红丝袜递给她说:“喏,送给你!”

      桂香惊奇地用双手将红丝袜捧在手心,在瞅了几眼后,立即叫了起来:“啊,是红丝袜!”她的脸倏地红到了耳根:“小卢哥,是送给我的?”卢海生笑着点点头:“喜欢吗?”

      她非常高兴地说:“太好啦!”那双眼在瞬间生发出无限的精神来,然后,她忽然发疯似的向远处的芳草地跑去:“哈……我也有红丝袜啦!——”那活蹦乱跳的身影在青草和红花的映衬下,活像一只欢快的蝴蝶在尽情地飞舞着……

      四、

      一九七七年的春末夏初,为了迎接WG后恢复的首次高考,圆一个当画家的梦,卢海生在上海母亲的支持下,决心报考安徽师范大学美术系。起初卢海生想请假回沪参加素描补习班,但怕太张扬后考不上就更难为情了。所以就毅然决然地向公社领导提出回村劳动的申请,这样会一举多得的,一是戴家凹有他的家,他会在桂香等许多热心人的帮助下,做到生产、绘画两不误;二是能有效回避王萍的蛮横纠缠。再说,他若能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下复习迎考成功的话,既能证明自己的悟性之高?还能给所有的亲朋好友带来一个惊喜。

      所以他将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绘画的基本功上,重点加强对碳条和铅笔的线条练习,急需恶补一下素描、构图和色彩课。他知道自己虽然有着绘画的天赋,有一定的素描基础,但没经过专业培训和高人指点过,因而制定出一整套学习计划,白天利用给队里记工分和看谷场的机会画画,晚上更是废寝忘食地临摹。他最好的老师就是母亲从上海邮来的《人物素描集》和《水粉画静物写生》等基础教材。

      卢海生的突然回村,着实让村上的男女青年们都兴奋不已,尤其是年方十七岁的桂香,她已完全蜕变为一个大姑娘了,讲话做事也都温柔多了,对卢海生的生活起居更加关心体贴,不是今天送来一把大蒜,就是明天送来一篮子青菜,或送来一瓶辣酱,有时还送来一碗腌制好的咸鱼干。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卢海生惊喜地发现,桂香已从一个丑陋的黄毛丫头变成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了:她一米六左右的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对丰满而又高挺的乳房,颤巍巍的,很吸引男人的眼球。她的两条长腿虽然有点粗,但在卢海生的多次建议和约束下,除了干活仍保留着风风火火的风格外,平时走路的姿势都变得文静得多,优雅多了。令卢海生高兴的是,只要有空,桂香总喜欢将针线活挪到他的小屋来做。在听说他要学绘画报考大学后,她显得非常开心,曾多次充当他的业余模特,他喜欢用“速写”画她在自己指点下摆出的各种动作,重点练习自己的眼手配合能力,想用最简洁的线条勾画出她身材的曲线美,他很少画她的肖像,因为她的长相的确不敢恭维,好在时间一长,也不觉得她有多丑了。她经常兴奋地将卢海生画的速写或风景小品拿给阿丫她们看,大家都对卢海生更加钦佩了。

      说实话,桂香的长相很一般,但其身材却非常好看,呈天然的黄金分割比例,所以卢海生曾在脑中闪过想画她裸体的念头,尝试一下美术学院学生们画人体模特的那种规范的潇洒,可是始终不敢说,也不好意思开口。

      春末夏初的一天上午,老天正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队里自然休息一天。桂香又早早地就来到了卢海生家,她一边看着卢海生正在画架子上精心临摹着《齐白石老人》的素描画像,一边埋头绣着手中的花鞋垫子。

      当她无意间瞟到卢海生桌上的那本《人物素描集》后,便好奇地丢下手中活翻看起来,谁知仅粗粗地看了几页后,就满脸通红地问卢海生:“啊哟喂,小卢哥,这书里的人怎么都脱成光屁股呀?!”

      卢海生头也不抬地笑道:“土老帽!这是人体素描,全是大画家们画的真人模特!”

      她立马神秘地瞅着卢海生说:“啊?哪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给他们画哟!”

      卢海生说:“你真瞎说!这些人都是受过培训的专业模特,我若生活在上海的话,也有可能去美院画到真人的!”

      “嘻嘻……难道你们城里人都不怕丑?”

      “孬子,这不是丑,这是人体艺术!”

      “哈哈,人体艺术?不就是脱光了衣服嘛!”

      卢海生生气道:“真的没法和你交流了!”

      桂香慌忙对卢海生说:“好,好,好,是人体艺术,行了吧!”

      卢海生接着说:“我也没叫你给我画!”

      “啊!我不已经给你画过多次了吗?”

      “那是画速写,不是画人体!”

      她立即小声地说:“你难道也想叫我脱光衣服给你画?”

      卢海生坏坏地笑道:“我可没说哟!”

      桂香抬起头看了卢海生老半天后,突然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若给人看到了,那就丑死了!”

      卢海生很扫兴地说:“哼!还想跟我好呢!”

      “啊?!……”桂香张大了嘴,同时睁着那双无神的眼在怔怔地看着他,显示出很尴尬而又无所适从的茫然来……

      转眼到了五月三日(因卢海生记得第二天就是五四青年节),离高考尚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这天清晨,整个山洼阴雨绵绵,气压太低,烦闷燥热。村里除了队长戴大友领着几个壮劳力上瑶山水库查看汛情外,其他人都在家里干私活。

      上午八点多一点,卢海生刚将花架子架好,准备画画,就看见桂香打着一把黄色的油布伞兴冲冲地跨进了卢海生家的门槛:“哈……我又来啦!”她已有很长时间没来了。

      她好像刚洗过头,黑亮的头发蓬松着,直披到腰间。

      卢海生心头一阵窃喜,想再试探她一下,看到底能否画成?于是便笑道:“一个怕丑的人干嘛还要来我家哟!”

      她傻傻地笑道:“谁叫我来玩惯了,没法子!”

      卢海生忙问道:“你到底想通了没有?”

      “想通什么?”

      卢海生故作生气道:“一个想跟我好的人,竟然不愿意脱衣服给我画!”

      “哦……”她很尴尬地挠了挠头,然后很害羞地说:“哪个大姑娘愿意在你们男人面前脱光了衣服?真难为情哟!”

      卢海生一听,觉得有门,因为她没提“丑”字了。

      “我知道,所以我绝不强求你的!”卢海生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画架子打开,眼睛的余光始终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桂香这次好像有备而来,她在磨蹭了老半天后,终于咬着牙说:“那好吧,小卢哥,今天豁出去了,听你的!”她起身将大门掩了起来后,仍不放心地告诫卢海生道:“可万万不能给阿丫她们知道哟,不然我妈会打死我的!”

      卢海生安慰她说:“你放心吧,我家白天几乎没人来的,何况老天还下着雨。此时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保证没别人知道的!”

      桂香这才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那好吧,我脱!”

      卢海生听后非常感动,立即将大门插了起来,并将她领到房间里的床边坐下,一边叫她抓紧脱衣服,一边将画架子挪到房间门口,整个过程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他心里像揣个兔子似的,上蹿下跳。

      天仍在下着雨,屋里的光线很暗,卢海生只好将电灯拉亮。

      由于天热,桂香本来就穿得很少,卢海生还没做好准备,她就三下五除二地脱得干干净净,颤巍巍地立在灯光下……

      哇!卢海生不看则已,一看两眼在瞬间就傻傻地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少女的胴体,既苗条又丰满,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谁说她长得丑?简直就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哟!她扭扭捏捏的害羞样子,竟展示出她身材的曲线之美,她亭亭玉立的样子,丝毫不亚于卢海生桌上那座维纳斯女神的石膏雕像,极具美感!她除了两只手臂和两条小腿有点古铜色外,其余部分都白得耀眼,特别是两只乳房丰满得像两只颤巍巍的小白兔,一对粉红色的乳头就像两只睁开的眼睛,怯怯地挺立着,吓得卢海生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桂香却着急起来,她小声地催卢海生说:“小卢哥,你发什么愣哟,赶快画吧!”卢海生这才缓过神来,他大胆地上前将她扭捏的身体摆成一个很美的有点像维纳斯的造型,然后回到画架前,快速地拿起笔来……

      此后,桂香总是偷偷地赶来让卢海生画她的裸体,每次画好后,卢海生总是感动万分地上前拥抱她,安慰她一下,她也总是很愉快地让卢海生拥抱,并使劲地反抱着卢海生,生怕卢海生跑了似的。时间一长,卢海生便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全身。每到此时,她就像烂泥一样地偎进卢海生的怀里,使卢海生不能自已,逐渐迷失了方向……

      在每次激情过后,卢海生的心里总是涌出一种犯罪感:难道自己真的爱上桂香了吗?这时卢海生心中总有两个“我”在激烈地争辩着,一个说,桂香虽然长得丑,但身材好看,心地又善良,特别对卢海生总是百依百顺,情愿奉献出一切,应该说她是一个值得爱、值得呵护一生的好姑娘哟!可另一个说,我是一个知青,年纪还小,眼前这个山区只不过是我接受“再教育”的一个人生驿站罢了,我的人生之旅还很长,还需要抓紧学习,努力开创事业,否则早早结婚生子,就真的扎根在大山之中了,这样能对得起每天在黄浦江边翘首以盼的白发母亲吗?能对得起所有关心我的老师和同学吗?因此我是绝对不能和她修成“正果”的!但卢海生在心里也无数次地谴责自己:你这个混蛋,既然不想娶她,就不能骗她,更不该玷污她,她是多么纯洁的山村姑娘呀!卢海生更害怕自己因一时冲动而导致桂香怀孕了,于是就赶紧托人到公社卫生院索要了许多“探亲”避孕药来,让桂香偷偷地服用。果然非常有效,她的月经始终正常,卢海生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下地了……

      卢海生和桂香这种不正常的孽情在暗地里持续了很长时间。约会地点除了大多数在卢海生家外,有时爬到后山的岩洞里,有时躲到野生的檀树林里,有时钻进水库边的草沟里,有时还斗胆在她家后院桂花树下的耳房里……

      从此桂香就将卢海生看成她的亲哥哥一样,她在母亲的默许下,总是偷偷地送些花生、山芋和蔬菜等给卢海生,有时还特意来为他洗衣服缝被子,她母亲也经常和卢海生拉家常。有一次,她母亲竟劝卢海生说:“伢子,现在不都说嘛‘一工一农赛过富农’嘛,我看你就在我们村找个对象算了!”说得卢海生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可为了还桂香家的人情债,他平时给自己多加了一份活,就是在桂香家和自家两头跑,经常教她识字,帮她学文化。桂香很聪明,时间不长就能读写出很多汉字,她每天都高兴得像只快乐的小鸟。这个情况自然引起了村上人的注意,都以为卢海生这个资本家的儿子已经落难了,所以择偶的标准也下降了,只能看上没有看相的桂香了,阿丫等姑娘甚至造谣说:“小卢和桂香已经订亲了!”

      一天傍晚,卢海生刚准备淘米洗菜,忽见队长戴大友扛着一把铁锹笑嘻嘻地跨进屋内:“哟,准备烧晚锅吧?”卢海生赶忙给他让座说:“是戴队长呀,真稀客!”他竟然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想扎根山区闹革命,这很好呀,但不是一时冲动吧?”卢海生明白他的话外之音,便说:“请队长不要误会,我正在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哪能谈婚论嫁呢?”他立即很严肃地瞪着眼问卢海生道:“那你和桂香是怎么回事呀?”卢海生装着很轻松的样子回答道:“没啥事呀!”“听说你们订亲啦?”“没有的事!”“真的?”“真的!”他这才松了口气说:“我说嘛,你和她怎么会订亲呢?”他忽然温柔地笑道:“听说你和桂香订亲后,我家阿丫在床上睡了几天都不吃不喝!”“啊?阿丫她……”原来阿丫也在暗恋着卢海生?卢海生抬头一看,戴队长已走了,其身后只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

      戴队长的突然造访,使卢海生看出问题的严重性。吓得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和桂香往来了,尽管她母亲还时不时送些腌菜和辣椒酱等,但卢海生真的注意把握分寸了,好在卢海生和桂香的身份和地位真的悬殊太大了,村上人都难以置信的,所以卢海生和桂香的“订亲风波”也就自然消失了。

      桂香似乎觉察到卢海生的变化。她发现卢海生和她约会时,没有以前那样投入那样有激情了。于是在一次激情后,她突然伤心地哭着说:“小卢哥,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因为我是配不上你哟!”

      “啊?为什么?”

      “我们不是一个藤子上结的瓜,你的心在上海,那里才是你的梦想哟!你一定会努力回到上海那个家的!”

      卢海生心里咯噔一下:“那你怎么愿意和我……”

      她伸手捂着卢海生的嘴说:“不,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看上了你了,我愿意嘛!”

      卢海生说:“我若离开你,你恨我吗?”

      桂香听了后,忍了半天才很伤感地流着泪说:“小卢哥,反正我爱你,一切都听你的!”

      卢海生立即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啊,好桂香,你真的对我太好了,太理解我的处境了!”

      桂香却抽泣地说:“小卢哥,可你要保证哟,今后不管到哪里都要想着我,我会一辈子想着你的!”

      卢海生的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

      五、

      在向卢海生表明态度后的第二年春天,桂香就突然嫁到山外的马堡镇了,听说她的男人是一个独脚的小皮匠,不久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卢海生真的很高兴,在心里为她祈祷,为她祝福。

      而卢海生也终于考上了安徽师范大学美术系。在读完本科后,因他的初恋和初爱都给了桂香,所以他不想离开桂香生活的地方太远,想随时能看到桂香,以便能及时地帮助她,用真情偿还她对自己的一片挚爱。于是他放弃了返回大上海某著名杂志当美术编辑的机会,自告奋勇地被“分配”到皖东H县一中来当美术教师,并很快在这里成了家。他的妻子就是当年送卢海生插队到戴家凹去的老蒋的女儿,也是安师大毕业的,在一中教授高中语文。当然,关于卢海生和桂香的秘密,他打死也不会告诉妻子的,他要让它埋藏在心中,直到随自己走完人生之路。

      卢海生经常带着学生深入到戴家凹的大山里写生。每当看到卢海生“家”门前那棵虬劲的古松,那片绿蒙蒙的竹林,那碧沉的戴家水库,特别是桂香家那长着绿苔的石阶,那古老小瓦屋,那高大的桂花树,还有她家后山那姹紫嫣红的桃树林,以及芳草萋萋蓝天白云的大山畈子等,卢海生就感慨万千,好像又看到了桂香,如同喝到了村民们争相邀请他的那一碗碗米酒,甜丝丝的晕乎乎的,愉悦不已。卢海生不仅用相机为村里人拍照留念,而且还专门为桂香母亲和队长戴大友等村民们画了很多张彩色肖像,喜得村民们都像过年似的欢快不已。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时间跨入到1995年的初夏。卢海生和桂香已有十八年没见面了。可在一个周六的上午,正在办公室赶制参加省美协首届油画讲座讲稿的卢海生,突然接到门卫老常的一个电话,说有个名叫桂香的农妇来找他。卢海生听后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他梦中的桂香吗?于是立即起身赶到学校大门口的门卫处。一进屋,果真看到那张熟悉的鸭蛋脸和那双没有多少生气的眼,只是它们都不再年轻了。

      桂香一见到卢海生,就脱口而出地喊道:“小卢哥!”

      卢海生愉快地答应着,他对门卫老常说:“是我乡下的妹子。”

      然后就拉着桂香的手说:“快进来吧!”

      进了校园后,桂香一把攥着卢海生的手激动地说:“找死我了!”

      卢海生立即做出“嘘——”的动作,示意她不慌说话。

      她赶忙很配合地随着他的脚步来到了他的美术教研组办公室。

      好在是周六,办公室里只有卢海生和桂香俩。待桂香坐下后,卢海生赶紧沏了一杯茶递过去笑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桂香道:“是我妈说的,她说你经常带学生到山里画画!”

      “你妈?对,我给她老人家画过像的,现在老多了!”

      “是的,她今年78了,明年就要过八十大寿了。”

      卢海生急切地问道:“你在婆家过得还好吧?”

      “怎么说呢,还好吧。”

      “我多次想到马堡镇找你,可怕给你带来麻烦哟!”

      “啊,你真是个老实头哟,我家老徐是很通情达理的!”

      “听说你现在有俩个孩子,一男一女?”

      “是的,头一胎生了个胖小子,当时我和歪皮匠高兴死了,可现在却为他烦神哟!”

      “为啥?”卢海生惊诧了。

      桂香立即朝左右望了望后,便神秘兮兮气喘吁吁地告诉卢海生:“小卢哥,你还不知道吧?那小子就是我俩生的!”

      “啊?!”卢海生脑子“轰”的一声给炸懵了:“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发誓是你的!”

      “你不始终在吃那‘探亲’药吗?”

      “是的,可在你家最后一次见面后,我就想留下你的根,故意没吃药,让它怀上的!”

      “然后就迅速嫁到给歪皮匠的?”

      桂香听后使劲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卢海生狠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直怪自己太愚钝!

      过了一会儿,卢海生抬起头说:“那你丈夫知道吗?”

      “他刚开始不知道,”桂香摇着头接着说:“因为他在我之前没碰过女人,哪晓得!但这孩子越长越像你,不到十八岁,就长成一米八的大个头了,白白净净,帅呆了,我们街上的人都感到很奇怪,都拿歪皮匠开玩笑,他也渐渐怀疑我是否在做姑娘时偷人了。起初,我打死也不肯说,但每次看到儿子的那双眼就想到了你,就想到我俩的事,所以时间一长,我真的受不了,于是在一天晚上干脆将一切都告诉了他。”

      卢海生吓得睁大了眼:“啊呀,他不打死你呀?!”

      桂香却非常镇定地说:“他听后不但没打我,而且还笑着说,我早就怀疑这儿子是个野种,街上人都说了,哪有结婚六七个月就生孩子的?但是我这个差点打光棍的人能娶到你,已心满意足了。再说,他老子是个上海知青,早就远走高飞了,也没任何联系,所以今后谁人知晓?谁不说他是我的儿子?”

      卢海生赶紧问道:“你给儿子读书了吗?”

      桂香笑道:“是我俩的儿子,我始终将他当作心头肉哟!再苦再累也会挣钱给他读书的,他现在已读高一了,跟你一样,聪明的很!”

      “他爱好什么?”卢海生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就喜欢画画,而且画什么像什么!”桂香说着就激动起来:“真是你的根!”

      “他现在哪里?”

      “今天是周六,他要跟我一道进城来买书。”

      “现在新华书店里?”

      “差不多吧。”

      “你为啥不带他来?”

      “我不敢告诉他!”

      “他叫什么名字?”

      “山娃子——不,跟他歪皮匠的父亲姓徐,叫徐争光。”

      卢海生听后迫不及待地拉着桂香的手冲出办公室,冲出学校的大门……

      在县城闹市口那装潢一新的新华书店里,他俩果然顺利地找到了正在埋头看书的儿子。桂香喊他道:“山娃子,看谁来了!”儿子立即抬起头。

      卢海生一看,哇,活脱脱是一个青年时代的卢海生哟!

      他用很疑惑的神奇看着卢海生说:“妈,他是谁?”

      桂香很兴奋地说:“他是你——”

      “你的新老师哟!”卢海生赶紧接过话头。

      “老师?教什么?”

      卢海生哈哈一乐:“你想学什么,我就教什么!”

      “我想学画画,你会吗?”

      桂香笑道:“儿子,他是县一中的美术老师,一个大画家哟!”

      山娃子一听,立即兴奋地窜了起来:“那太好了!”

      卢海生和桂香也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

      不久,卢海生就托人将儿子的学籍从马堡中学转到县一中来,并将他寄宿到学生宿舍里。卢海生向妻子、女儿和亲朋好友都统一口径地介绍说,他是我山里干妈家的外孙,所以就是我的外甥了!妻子和女儿都很高兴,对山娃子很热情,经常邀他来家吃吃喝喝,妻子有时还给他洗洗补补,搞得女儿晓燕有时也犯嫉妒了。

      这儿子的确长得很帅,一米八的个头,国字型脸,鼻直口方,特别是那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那一头卷发乌黑闪亮……只是他有点怪,在外面很少说话,显得有点内向,可一到卢海生家就判若两人了,舅舅、舅妈和小妹喊个不停,嘴甜得像个蜜罐子似的。这也许是血缘关系吧,女儿也很乐意与这位突然出现的哥哥在一起玩,要么一同复习功课,要么一同外出写生画画。

      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卢海生和儿子的长相和走路姿势等几乎如出一辙,精明的妻子逐渐觉得他和卢海生的关系有点儿特殊,但她只是好奇而已,因为她绝对不会相信卢海生能爱上这孩子的亲生母亲——那个长相十分丑陋的山村女人的!况且卢海生在妻子的心目中,始终是一个工作作风十分严谨、生活作风异常端正的人民教师和省内外著名的油画家,而且还是一个多次被省市教育系统评为先进工作者呢。因此妻子有时背下对卢海生说,女儿若有个亲哥哥照应她该多好哟!卢海生听后总是心如刀绞,一是他的确做了一件对不起妻子的事,二是近在咫尺的儿子却不能相认!因为他曾经向桂香表过态:“保证今后无偿地资助儿子,而不准公开认他!”否则两家都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的……

      从此,卢海生经常和儿子见面,有时在他的宿舍,有时在卢海生的办公室,有时还选择在他们学校的锦绣园。这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著名小花园,里面亭台楼阁、假山喷泉、画轩花坛等四时美景应有尽有。他们都感到相见恨晚,古今中外、美术文学无所不谈。

      卢海生将积累多年的绘画技巧和技能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替他夯实了绘画基础,特别在线条、色彩和构图等方面,卢海生经常为他开了“小灶”,使他的画技突飞猛进。他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因为多次参加省市大赛并获奖而声名大振。1997年高考,儿子一举考取了中国美术界顶尖大学——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真的为卢家争了光,也为他那个歪皮匠父亲在马堡镇上露了脸……

      六、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万万想不到的是,桂香在接到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后,兴奋不已,竟在急着向山里亲人们报喜的路上突遭车祸……

      面对这喜极而悲的场面,卢海生伤心至极,泪水涟涟。他的内心受到残酷的煎熬,明知自己与桂香这段孽情是理应受到道德谴责,经常悔恨自己当年为何错走一步呢?如今,他只得直面人生,因为他与山娃子之间有一种天然的融合,他决心将这迟到的父爱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将桂香这位山村姑娘纯朴善良的根脉传承下去……

      二〇二二年八月十日上午

      (原创首发)

    【审核人:站长】

        标题:哦,桂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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