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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阅读与写作的访谈

  • 作者:黄林燕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09-25 10: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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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引言

      吴立智老师是我由衷尊敬的文学前辈。退休前,他从事文学刊物编辑工作,退休后,他深居简出,专于读书,几乎不参加文学活动。我认识吴老师已多年,若说小说创作上有一点进步,多是得益于吴老师的指教。好久没有见着吴老师了,于是就想找个茬儿,和吴老师聊聊天。便有了下面这些聊天内容:关于阅读,关于文学,关于小说创作……吴老师跟我再三强调,就是闲聊,你看看就行了,不必发出去,也不必称为“访谈”,总觉得不自然,一个“访”字就把关系拉远了。

      我口头上答应了吴老师。事实上,当内容整理出来之后,我还是“背叛”了他……

      张岩:现在天气凉爽了,似乎更适宜读书。吴老师,我知道你是喜欢读书的,我们先聊聊读书呗?

      吴老师:我喜欢读书,但说真的,最怕聊读书。我喜欢一本书,自说自话可以,但真要和别人对面相谈,诸多尴尬都出现了。我现在只是把读书做为生活常态的一部分,然而揽在我筐里的都是死鱼,无法像个有智之士,能开出诸多的名单,推荐给大家。学术有专攻,像我这样总是在读,甚至总是在重读的读书人,更无法授人以渔,指手划脚地引导别人。

      我一生都在热爱文学,自然一辈子读得最多的是文学书。这种狭隘的读书,真不足取。由于当了几十年的编辑,逼着我无书不读,倒也改了不少,但最终也改不掉还是文学书居多。

      张岩:其实我有一个苦恼。我们看起来都在忙忙碌碌,而爱上写作,又不能不读点儿书,我就在想,怎样给读书以时间呢?

      吴老师:我从不理会有人叫苦没有时间读书,你只要是个文学爱好者,你就有时间把你知道的文学书涉猎一遍。瞧,尴尬来了,文学爱好者不是文学书爱好者,你还要创作呀!没有作品的作家,不被别人待见,自己也不待见。要我说,其实简单,在你有创作冲动时,你尽管笔不离手,不要怕泥沙俱下,兴许一定的数量生出一定质量的佳作。一旦笔一离手,你当又手不释卷。读书和写作如影随形,你要硬性划分,只能说明你不会读书也不会写作。我从不相信不读书的作家会是好作家。你写的小说有你生活的积累,也有你读过书的影子。

      张岩:嗯。我知道你一生都在热爱文学,早些年,你也发表了不少小说。

      吴老师:我是为了学写小说,才逐渐由浅入深地读起书来。这里说的“由浅入深”只是个过程,无关书的深浅。随着年岁增长,我几乎又把读过的书重读一遍,甚至有的重读无数遍。每读一遍总有一番感慨,当年我是怎么读的!遇到当年读不下去,如今却每有会心,总会不免窃喜。在我眼里,没有过时的书。

      我热爱文学,兴许凭的是兴趣,但具体落实到书,兴趣读书往往是靠不住的,虽然有时我也好把兴趣二字挂在嘴上。我读过好多因为兴趣让我迫不及待去读的书,可等我再读时,剥开那点兴趣,读到的却是苦涩、无味。如果再读,也许又读出别一种味道。我说的没有过时的书,兴许也有这点意思。

      张岩:你知道,我也是写小说的。然而对于读书,总做不到如你这般“痴心”。你说到读书“总会不免窃喜”,这“窃喜”让我着迷。

      吴老师:鲁迅这样说过,不看古文,顶多不会写文章。对于我,我就像窥得玄机一样,便拼命地去读古文学古文,一本一九五七年版的吕叔湘的《中国文法要略》几乎被我翻散架了。那个年代,我不敢奢望占有多少书,真没少抄书啊!

      中国的现代小说,应该说是由西方文学的影响,才渐成规模。因为绕不开西方文学,又不懂外文,只有拚命去读翻译书。最让我高兴的是,读的多了,我也窥得翻译的奥妙。同样作品,我总能搜到几个不同的译本,总能让我读出喜出望外来。思果的《翻译研究》和《翻译新究》总在我书架的醒目位置上。直到听译界行内人说,就是精通外文的也很少看原文,却乐于看翻译的书,虽不明所以,却让我很是释然。

      几十年的读书经历,一旦认真去想,还真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我每每被人问及,有些书听都未听过,何以你都读过了?我总是支支吾吾,半天回答不出。我只知道,我读着读着手中的书,随时却从书中跳出别的书来,好像古今中外的书都在一个气场上,别说自己写出的东西都是独创,越是大作家,他受前辈作家的影响越见端倪。接着就是一番找书过程,真是一言难尽。我相信别人也会有这种体会,只要你足够专心,读多了,谁都会有的。

      张岩:谈了读书,我又想到了读小说。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大概就是,读小说,怎样读才算是好的?

      吴老师:这个问题有点像陷阱哦。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才算是好的?因为读小说的人群太庞杂了,有职业读小说人,有爱好读小说人,有闲暇读小说人,还有很大一部分无聊读小说人。

      张岩:嗯。“职业”和“爱好”是相对应的两个层面。想必是职业读小说的人更能感知到小说中茂盛生长的“窃喜”吧?

      吴老师:相对来说,职业读小说的人,可能读的水平要更专一些。所谓职业读书人,无非指杂志、出版社的编辑,还有书评家。他们掌握小说面世的生杀予夺,经他们的手推出的小说,一定会引起读者的注意。我不敢要求他们什么,我只能揣测他们一二,窥得他们眼中好小说的标准。要知道,每家杂志都有其办刊宗旨,宗旨的制定又不能单单技术层面,它还要受政治、道德等诸多因素的制约。小说编辑更应是行家里手,能在圈子里游刃有余,挑选出优秀小说。可以说,能发在杂志上的小说,理应让人放心去读。好的编辑在读来稿时,总会问自己:“我应该在这篇小说中记得什么?”(卡佛语),比如“口气、情境、人物和细节的处理,是否能让人过目难忘?”小说里必定会有一些好东西值得你读第二遍。好的编辑一定把握整个小说界的普遍水平,他才能准确地把握手中小说,有无足够的“气场”吸引人,掂量出其分量。要知道好的编辑是最单纯的人,他们往往为发现一篇好小说而惊喜若狂,奔走相告,高兴的程度比作者有过之。我真希望小说编辑耐心些再耐心些,别轻易否定自己的直觉,不要放过任何一点可取之处,哪怕不可刊用,对于作者那点可取之处,你总能提些建设性意见,对于作者来讲,往往是不自知的。

      张岩:听你这么说,“爱好”读小说的人,可能阅读过程就会轻松许多。

      吴老师:对于爱好读小说的人,就没有职业人那么多顾忌。但总有问题困扰着他:“这篇小说好在哪里?”这个药方恐怕没有人能开得出。我还是那句泛泛的话,看吧,看得多了,你的分辩力自然就强了。我依然迷信直觉,然而直觉也靠你的阅读积累,天晓得,你的直觉一夜之间就形成了。玄吧?没办法,陷阱中人也得自救呀!(笑)说点实在的,首先声明,不是人人都会这样的。小说总得有意义吧,但如何评判,却取决你的认知水平。小说总得有语言吧,你一读就感到很新鲜,或者一开始就感到很难听,依然取决你的感受。小说总得有人物吧,你只要认为很生动,就应该读下去。

      小说里有这个有那个,多的去啊!好小说总有能触动你神经的地方,甚至让你产生共鸣,甚至引发你有别于小说所示的新的感悟。我多少有点为艺术而艺术了,做为爱好读小说的人,只管单纯地去欣赏小说,真不要受时政、时风所动。你因为爱好而读小说,这已是到了为自己而读书的境界。

      张岩:吴老师,你这几十年,读过的小说可谓多矣!聊聊中国“传统”小说吧?

      吴老师:中国的小说,在古代就不受待见,小说一词,歧义多出,更无法正名。中国四大名著的作者真名,至今也无法确认。中国古代以诗取士,以八股文取士,小说更为中国文人不屑。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小说的才华何其了得,坊间可以见到的,在《唐人小说》中已有披露。据说他写过一部《交欢大乐赋》,在当时的唐朝影响不小,以致“这类不规矩的分子在当时文学上似乎颇有不小的势力。”小说境遇虽不堪,但生命也很顽强,依然有不少文人热衷。白居易和弟弟不可能没有交流,天晓得谁受谁的影响,其兄诗中有小说,其弟小说中有诗。中国的小说因子何尝不是在诗中就有存在,乐府《木兰诗》、白居易《长恨歌》、元慎《莺莺传》,何尝不可做小说看。

      其实,中国古典小说虽不待见于古时代,但起于先秦时代的说书艺术以及最先以职业说书人身份教化俗众的隋唐僧侣却典定了中国白话小说。至于中囯现代小说,历史很短。可以说没有外国小说的影响,就不会产生中国现代小说的影响。

      张岩:我知道,每有谈及小说,不少知名作家总会谈外国知名作家以及知名小说,这大约就像你说的“没有外国小说的影响,就不会产生中国现代小说的影响”吧。如何看外国作家的作品呢?

      吴老师:好像对于“音乐没有国界”的提法,已得到大部分国人的认可。我越来越觉得文学也应该是没有国界的。对于中外作家的作品,我倾向求异。但他们对待传统的态度,虽大有异趣,却本心相同。作家的心中始终有传统,可作家的笔下始终要反传统。守住传统,却很难调当代人的口味。可强调陌生化,却纠结作家创作的始终。中外皆然,单举“拟古”,可见一斑。

      美国欧茨的《狂野之夜》,拟写了美国五位大作家(爱伦•坡、狄金森、马克•吐温、亨利•詹姆斯、海明威)逼近死亡的最后时日,被评家称为“令人心惊的狂野之夜”。美国莉迪亚•戴维斯的巜福楼拜的十故事》以及她的三本短篇小说集和一部长篇,总在我的案头。她的短篇超短,却不是那么好读。由于绕有风味,又让你放不下。她在翻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时,读了福氏的信,福氏总在信中讲他经历或听到的小故事。让她“突然意识到,只要稍加修改,这些精巧、零散的小故事,就能变成很好的单篇小说。”福楼拜没有写,而戴维斯写了。到底是法国味还是美国味,写作者压根不会考虑,因为她心中装的是人,是故事。美国的卡佛,又写小说又写诗,他还教人写小说。他把契诃夫的小说,不下十几篇,一一写成诗,十几行一首,读得一头雾水,每有会意,也会有惊喜的快感。

      张岩:说到“拟古”,中国文人似乎也有这个“传统”吧?

      吴老师:是的,中国向来有承袭的传统。陶渊明就“拟古”,后人拟陶诗,成一时风尚,当属苏轼最为着力。当代中国作家也喜欢借用这个体裁,向古人致敬。台湾学者林文月,她有一本《拟古》面市,她外拟《枕草子》《漂鸟集》《园丁集》。内拟《龙坡杂文》《我与老舍与酒》《傅雷家书》《呼兰河传》。古拟《六朝代作诗赋》《洛阳伽蓝记》《东坡志林》。统览全书,无一不是自己的创作,何以托名于“拟古”?她研究的都是古代作品,难道不是内心充满无尽的寄托。

      汪曾祺晚年对《聊斋志异》起了重写的念头,可惜只写了十几篇。每篇比原作还短,真是尝鼎一膏,也还别有情趣。

      我还想提一位英年早逝的才女,她叫尚晓岚,笔名尚思佳。(1972一2019)她的《太平鬼话》从《左传》《国语》《史记》《汉书》中撷取素材,敷衍成白话小说,她说“史书停止的地方,小说就开始了。”可见,她是有大想法的。她在《读书》杂志上谈契诃夫、谈巴别尔,让我记住了这位作者。后来见到她的书:《中书令司马迁》《太平鬼记》《散场了》《荒原狼的嚎叫》同时出版,我才知道她已去世两年了。

      张岩:吴老师最近又看了什么小说?

      吴老师:看得少了。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我早已落后于时代。目前在市场操纵下的小说,甚嚣尘上我看不清了,我无法论及中国作家和外国作家的作品。其实,我依然能看到一些有思想的作家推出的作品,虽然不多。对我来讲,我花精力最多的是重读,在当今有几本可看的新作,也就行了,也算不虚此生了。

      张岩:吴老师,你作为资深的文学编辑,对我们小说初学者说两句呗?

      吴老师:我只想对小说初学者说一句话,在你苦练诸多基本功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模仿”这一项。

      艺术的各个门类,可以说没有一个不经“模仿”成大气的。文学为什么要对“模仿”讳莫如深呢?至于“模仿”和“抄袭”的区别,我想,谁都心知肚明,谁装儍,想越雷池一步,那也是自讨没趣。你无法做到人家让“拟古”真正成为自己的东西,你就干脆老老实实,让模仿成为你修练的功夫,千万不可急功近利。

      张岩:谢谢。

    【审核人:雨祺】

        标题:关于阅读与写作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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