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外边还黑着，不过，早晨的黑不同于晚上。
晚上回家时，总是喧闹的，即使少了喧闹，也给人一种尘埃刚刚落下，随时都会泛起一团又一团喧嚣的烦躁感。早晨就不一样了，冬天的早晨，是安静的。
你看，月亮还在，陪着它的只有两颗星星，远远地望着它。此时的月光，无遮无拦，尽情流泻，楼房的阴影是黑漆漆的，阴影之外的路面却又是亮堂堂的。整个小区的影子投射到水泥马路上，一截暗，一截明，像城墙的垛口，也像钢琴的琴键，明明暗暗里走着，好像听见城墙内外的喊杀声，又仿佛一脚就能踩出世界名曲。
路上少有人迹，不过走惯的路并不让人害怕。小区外是一片拆迁的狼藉，去年此时刚刚开始拆迁，原来的万家灯火变成断壁残垣，黑暗里遗留的残破屋角、墙垣像怪兽一样，投下的阴影里躲藏着莫名的恐惧，我还曾经在晚归的时候绕行过一阵子。有人说这种拆得残破的地方是有不干净的东西的，我的脑海中就总有鲁迅百草园里墙头上的女鬼，自己再把小时候听过的神神鬼鬼的故事来一番杜撰，那条回家的路就变得非常令人惊恐了。而现在，在这冬天依旧黑沉沉的早晨，我坦然前行，胡思乱想。
这样的月光，半明半暗，让我想起父亲。我在明，他在暗，他会不会在每一个这样的早晨护送我。二零零零年，距离现在已经二十一年了，如果活到现在，他也才七十来岁，那该是什么样的父亲呢?印象里的父亲有两个，一个穿着整齐的西装或者中山装，外边罩着长长的呢大衣，背板挺直，很帅气的;另一个父亲则是形容枯槁，久病卧床，黯淡的眼睛里时不时地闪出希望的光或者绝望的神色。一个让我爱，一个让我痛，两个父亲都深深地烙进心里了。
远处有长长的光打来，夹杂着机车轰鸣的怒吼，一辆小轿车风驰电掣而来，又卷尘而去。小城总是拥挤，车辆在很多时候都如蜗行，很少能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撒欢，那就放开了吧，自己和自己飙一把车。我想象那个和我一样早起的司机，此时也是清醒的，快意的吧!人生难得放纵，在这无人的早晨，放纵一下，缓解一下。
又是亮白的灯光打来，颠簸着越来越近，我想，那应该是一辆三轮垃圾电瓶车吧!风一样扯过，黄色的头盔，黑黄相间的带夜光条的棉衣，电动车后面是个大大的箱子，是外卖骑手，他们也成了这个小城镇起得早回得晚的一批人了。那个骑手会不会是刚刚被手机吵醒，迷迷糊糊接了单，匆匆忙忙出家门，又风风火火冲在路上，开始他这一整天在严寒里的奔波，回家时，家人已经入睡。又是谁，这么早就点了外卖?莫不是昨天睡晚了，今早起晚了，来不及做饭了，上学的孩子等不及了，无奈地点了外卖，此时已经是开了家门翘首企盼了。还有，是哪个商家已经准备好今天的早点，粥是热的，馒头是刚刚出锅的，油条还烫手……那得更早起床吧!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把最艰难的那一边留给自己，在没有人看得见的时间和地点忙着，累着，苦着。
继续前行，在那个废品收购站附近总能听到鸡叫声，那声音亦远亦近。近，是因为在这寂静的早晨，那声音洪亮悦耳，一声声传来，仿佛就在一墙之后，仿佛看得到那红公鸡扯直颈项，向天而鸣。远，是因为这声音连着的都是小时候的记忆，那个破村子，那个小院子，那鸡啼三遍就起床的人。人一动，院子就活了，村子也活了。抱柴烧炕，烧火做饭，矮矮的房顶起了炊烟;叠被抹家，开门挑帘，洒扫庭除，农人的一天开始在太阳升起之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一天天地重复，一天天地不同。
终于走完那截暗路，走到佳美附近，这里是明亮的。商家的牌匾、霓虹照彻黑暗，来往的电动车汽车都亮着灯。我走到这里，六点四十多一点，还早。路上的行人，多数是我的同事，开车的，暖风还没有热起来;骑车的，厚厚的羽绒服挡不住寒冷;像我这样步行的，走得有些许冒汗。我知道，此时，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讲台上是他们的班主任，他们是多会儿出门的呢?比我早很多吧。
刷脸，进校，随着学生的队伍前行。抬头，月亮的光已经黯淡，变成白亮的一片纸挂在天上，光线依旧迷蒙，影影幢幢的树影，高高低低的人影，前方的食堂灯火通明，孩子们奔跑向前。
东方，山的后面，已经发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