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至秋，四个多月没下雨，且高温，这年成在老胡有生之年实属罕见。
一个两三米多深的浇菜用的一直保持满满荡荡有水的凼子就渐渐的干了。
水干前这凼里水族兴旺，之前我曾在里面放过数十螃蟹，两只小鳖，一些小龙虾，还有好几尾小鲫鱼……眼见凼水在高温下日渐蒸发，老胡开始担心，浇菜为次，主要为这些水下的小生命着急。
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最后水凼在老胡眼睁睁的眼皮底下终于快见底了。混混的一层浅水下露出一些看不清究竟的玩艺儿在稀泥糊里挣扎蠕动，料定是我先前放进去的小东西们吧。
火急火燎的老胡从家里抄了捞网，准备营救。
奇怪，当我下到凼底时，竟然没见到一只螃蟹、一尾龙虾，也没见到鲫鱼和鳖，那些在泥中乱蠕动瞎折腾的竟然都是泥鳅!
救不救这些不请自来的杂种呢?默了一下，还是决定：救。
虽然老胡不喜欢水蔟中无鳞的群众，特别是泥鳅和黄鳝，浑身滑溜溜的，加上还有蛇的形体，实在是令人恶心倒胃。但考虑它们毕竟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小生命，来到老胡的菜园凼里，算不得什么缘分，也好歹有一种关联吧。
老胡伸出捞网去捞，让老胡没想到的是，这些濒临死亡的小杂货们，竟然一点不领老胡的救命之情，拼命的往泥层下面钻，一厢情愿的捞网扑了一个空，除了泥水啥也没捞到。
一心想要完成救赎大工的老胡豁上了，脱了鞋袜，挽起裤脚，下到凼底里。
妈哟，这些作死的小东西们竟在老胡脚巴心下像蛆虫一样乱鼓遛，直把本来就对这些小杂碎们恶心得要死的老胡吓得汗毛直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用网肯定是不行的了，对于这些没有危机意识也没有敬畏之心更没有默契配合之意的泥鳅们，要想救出它们来，看样子用啥都不好使了——老胡临场发挥，决定用手。
从乡下生活过来的老胡是有过摸鱼捉虾之经历的。
那是一个还没有动不动就用化肥农药兴菜种庄稼的年代，生产队每到春天有翻塘泥给田施肥的习惯，翻塘泥，得先把塘里的水用木制的水车车干了，然后将塘泥担到田里合青稞蒿草窖到一起沤，沤上一段时间，等青稞蒿草烂在塘泥里了，塘泥就成肥料了。
塘水车干之后，里面会有许多自生自长的鱼鳖虾蟹之类裸露了出来，社员们无论大人小孩都可以下到塘里去捉。那时馋熬极了的乡下人——包括小胡，就会拼了老命去掳掠抢夺鱼类的小命，以换取一两顿有荤的改善。
下到塘里的几乎都是男人和男孩，因为他们可以只穿一个裤衩儿，男孩甚至还可以光了屁股，他们可以在张牙舞爪、形骸不羁的捕捉中，任凭泥水泥浆的糊弄和糟蹋，女人和姑娘家则不行了，得守着一份矜持与庄重，在那全裸或半裸的男性中穿梭来往，是要不得的，即便再馋，也只能望鱼兴叹。
一年到头，几乎吃不上肉食的小胡，家里仅有的一位男性(父亲)因出言不慎而身陷囹圄，多年不得来家。家中没有了男性的小胡，也顾不上什么女孩子家的闺阁祖训了，就从塘边折下一根柳枝，捋了枝叶，在稍头打上一个圆结，一个鱼串儿就做成了。然后不问皂白，一头扑进泥水里，直了眼睛，憋了牛劲，呼哧狼烟的，见鱼就逮，就虾就捉。抓住了，抠开鱼鳃串到树枝上，再抓，再串，一阵扑腾之后，丫头家变成了个泥人塑，从头到脚，全挂满了稀泥糊，只剩下两只眼睛还黑白分明，好在此时小胡的手上平拎了一挂沉甸甸的新鲜荤味。
在整个的抓鱼过程中，小胡从来不碰泥鳅和黄鳝，与生俱来的厌恶它们。
此时捉泥鳅，老胡不是为了解馋，而是为了救命，如果不是为了救命，年近七旬的老胡才懒得去干这种小时候才会干出的勾当呐!
气人的是这些该死的泥鳅们，竟然一点不懂老胡的良苦用心，你说你要是稍微有点点儿的悟性，乖乖地进到捞网里，你自己也得救了，一把老骨头的老胡也不至于还要低下身段来跟你们这些啥也不值的杂毛们和稀泥了!
不进网也就算了，还抓不住，瞅准了，一把攥下去，叽溜，从手心里窜了!
窜了也就算了，还往泥的深处钻，用手指去抠，想必是抠疼了，竟然用唇齿扎人的手!
扎人的手也就算了，还蜷了后面的身子，像蛇一样将人的手指緾绕了一两圈!
手被滑腻腻的蛇一样的玩艺儿㧜上了!
那个腻歪!
吓死老胡了!
救它娘的脚!
老胡决定放弃这份善德，这个恶心该死的玩艺儿，去你当当个逑!
上了岸，回看泥浆中的它们，一个个都昂了头，将嘴巴鼻孔露出，大口大口地呼吸上面的空气，吸的时候，泥水就旋出一个小窝窝，呼的时候，就有一股泥浆向上喷出，细细的小胡须在泥浆的上面微微地颤抖着……看它们那情势，确实有很难受的样子，又分明是在向苍天做最后的呼救。
老胡心软了，又返身下到凼底。
然而的然，当老胡再开始捉它们时，它们周而复始地又跟老胡来那滑溜溜的一套，你这么抓，它那么藏，你这么捉，它那么溜，没法逮住它们一尾。
老胡真的生气了!
老胡这是在帮你们!救你们!
难怪人们喜欢将那些没有担当、没有勇气，没有责任感、没有道义心、没有脊梁骨、见风使舵、见巧就钻、见险就溜的人比作泥鳅，冠以：“这人比泥鳅还滑!”当听到某人对某人如此评价时，你用不着发挥什么想象力，就能知道这个油腻的“泥鳅人”是多么的精明、刁钻、圆滑，多么的深谙处世之道、处人之术、处事之方，这样的滑头佬又该有多么的不堪不义，不可相近，不能相处，不宜往来。
当生气的老胡联想到这一层时，办法来了，料这小东西因为自身的特性，抓不行，捉不行，网也不行，因为太滑，那就改用“捧”吧。
于是乎，老胡设下身子，对准一条泥鳅，双手一捧，果然奏效!这货虽然扭捏了一下令人生厌的身子，但在人的手心里，没再动，安稳了——它们好像挺受用这份对待。
哈哈，这货，真对真的，得了做人的诀窍!
数了数，15条，要是红烧，够一大盘子了;加上些作料，炖汤，也有满满一盆的;都道清蒸这货为大补，谓之“水中人参”;要是用来喂猫，也省了许多买猫粮的银子……
打住，打住，老胡，不带这么胡思乱想的!
赶紧送到河里，放了。
放到水里，这些滑溜溜的家伙们先伏在原地动也没动，不是装死，可能是在观察一下新环境的动静吧?然后司机而动?泥鳅嘛，就是与众不同!
几十秒过去，有一条先骨碌了一下，然后游走，接着十四条齐整整的贴着河床头也不回跟着那领头的，飙走了。
放了后，老胡这才发问，原先我放进凼里的那些鲫鱼、螃蟹、鳖、虾呢?它们去了哪里?这些我没曾放进的泥鳅，它们又是来自哪里?
泥鳅是吃不了那些邻里的，像是被削尖了的小脑袋和那吹火样的小嘴巴，量它们没这本事能耐，也没这贼心贼胆。
凼子里一直有水，凼边也有各样的植物，我放进去那些角色们是饿不死的，那么，它们到底去了哪里?
孬好给自己诌一个答案吧：它们是让泥鳅恶心死的，死了后，它们的尸体让泥鳅吃了。
想到这里，老胡心中五味杂陈，嘿嘿一笑。
以后听邻居说，那些鲫鱼螃蟹虾鳖之类，是在凼水还没干的时候，有几只鱼鹰来，叼走了，泥鳅藏在污泥下，逃了劫。
默一下，这些生存在最底层的低等生物们，知道些啥呀?为了活着，屈身卑贱，它们的滑溜，也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否则，在险恶的丛林里，大鱼吃小鱼，哪里能有它们生存的空间?!没有青鱼的大头盔甲，也没有螃蟹的横行利钳，更没有王八的负辱忍劲……要想活下来，岂是易事!于是另辟蹊径，甘于堕落，落在肮脏憋屈的水族生命的最下端，当一个蛇不像蛇，鱼不像鱼，虫不像虫的滑溜溜的玩艺儿——这不，大旱之年，适者生存，那些正儿八经的角们早不见了踪影，而怂货泥鳅却活了下来，虽活得令老胡生厌，人家小脑袋里不装那些复杂的负累，什么颜面，什么人(鳅)格，什么价值，什么意义，统统的，都与其无关。
如此，这般，老胡你——还救它们干嘛?
无解。
老胡想再嘿嘿一笑，却笑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