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一想到泡桐树,我便会心生歉意。这种来自内心的敲打如影随形,一直伴随我多年。
我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是在童年时代,却做出了伤害他人的事情。严格说,伤害的不是人,而是泡桐树,并且是好几棵。这有悖于我的本性,也有悖于奶奶和父母的教诲。奶奶生前一直教育我做一个善良人,不害人,不惹事儿。奶奶走了,父母接过这支家族里的最高“教鞭”,继续教我善良。
小时候,我一直在村子里长大,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毛白杨,但出了村子,路边、河岸栽种的却都是泡桐树。人生的前二十多年,我是踩着淡紫色的桐花和蒲扇般的桐叶走过的。
父母生了我们四兄弟,张口吃饭的人多,花钱的手多,挣钱挣工分的人少,日子过得十分紧巴,粮食总是不够吃,至于钱,则更加是捉襟见肘。
“妈,馍嘞?我饿了!”
“妈,我的鞋底子磨透了,走路扎脚。”
“妈,学校要学费了。”
母亲累极了,经常说一句气话,长大后我记不清原话,每次问母亲,母亲总是搪塞说记不得。也许是年事已高的母亲真记不得了,也许是她不愿意让我们回忆那段苦日子。我只知道那句话的大概意思是:一群“狼羔子”要吃要穿,把人累死才算毕。
村里有在县城上班的,或者做生意的,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光鲜。其实所谓光鲜,也不外乎能天天吃白面,有新衣服穿。最多有一辆自行车或者一台缝纫机。如果谁家有一台双卡收录机,或者一台黑白电视,那就算得上是人上人的日子了。
别人吃白面馍,我只能啃玉米面饼子;下雨天别人撑着黑色的洋伞穿着胶鞋上学,我只能披着化肥袋子,穿着笨重的高脚木屐,艰难地在雨中挣扎。这一切,在我幼小的心里积攒下了对命运的不满,这种不满无人诉说,也无人可怨恨。为了养活一帮“狼羔子“,父母已经十分努力,费尽心思让我们吃得饱、穿得暖,走出去像个人样,有尊严地活着。我天生继承了父母的善良,且多愁善感,十多岁便能感受到父母的不易和恩情。
不怪父母,不怪别人,这艰辛的日子怪谁呢?无人可知。有一次大雨天,我踏着泥泞去上学,走到半路,木屐下面便粘满了泥,圆滚滚的,双脚如同踩在球上,实在无法行走。无奈之下,我不得不挪到路边的泡桐树旁,捡起断树枝,一点一点把木屐底下的泥剔掉。头上的化肥袋子被风雨掀起来,拉也拉不住,几乎整个人都裸露在雨中。剔了几分钟,终于把两只木屐的泥剔完,等我直起身,全身早已经湿透。艰辛和寒冷,一下子把我的眼泪逼了出来。我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一拳打在泡桐树上,厚厚的树皮一下子凹下去,流出粘粘的树液。
我才发现泡桐树的树皮竟是如此嫩,一个人合抱的大树的树皮竟然经不起我的一拳。这个发现,让我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在后来的日子里,遇到心中积聚太多的苦闷,总会找泡桐树出气。第二天,树皮上的伤口边留下暗红色的“泪痕”,我却对它无动于衷,童年的无知,为今天埋下了懊悔的种子。
我对伤痕累累的泡桐树无动于衷,并不仅是出于无知,还因为见得多了,变成了熟视无睹。
初中时代的青春期少男少女,体内和心里都有一股力量萌动,女生开始多愁善感,男生则憋着一股冲动劲儿无处可使,打架毁物,便成了一部分调皮孩子的发泄渠道。
泡桐树的皮很厚,且松嫩多汁,极易被碰伤,于是便成了被打的对象。在校园里,经常有男生以打树皮为乐。拳打是最简单的,一拳打下去,树皮上四个凹印出来,树液立刻顺着伤口流出来。后来不知道谁发明了用掌推树皮,或者用胳膊肘推树皮。一般拣不大不小的泡桐树来打,小树苗皮薄水少,树太老了表皮又变硬,都不好打,胳膊粗到碗口粗的泡桐树最好打。打树皮不但考验力气,还考验手掌和树皮之间的距离判断能力。不止一次,我亲眼看到同学侧立于泡桐树旁,挥动右胳膊,用手掌或胳膊肘贴着树皮反复尝试,最后突然一推,泡桐树立刻掉下一大块皮。在一片欢呼声中,男生洋洋得意地扬长而去,留下泡桐树独自流泪。
虽然只有几个同学打树皮,但足以让校园里的泡桐树遭受大罪。面对遍体鳞伤的泡桐树,校长的脸色铁青,在大会上反复强调一定要严查,要抓典型。至今我还记得他气急败坏地呵斥学生时的口吻:那桐树招你了惹你了?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我看你就是手痒!
在学校,我也打过树,不过不是寻乐,是为了发泄心里的烦恼。对于苦难生活,我是无辜的,但对于我,泡桐树也是无辜的,我把自己的无辜转嫁于泡桐树的那一刻,我便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这种反省和懊悔,在我大学毕业后才悟出来,并且一直盘踞在我的心里。
我打树皮的事儿,家里人不知道,村里人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很“乖”的孩子,懂礼貌,肯读书。喂牛,放羊,种菜,割草,样样都很自觉。等我长到开始反省自己的年龄,暗自庆幸没被人发现我打过树皮。
夏天,泡桐树越发茂盛,宽大的叶子交错层叠,强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罅隙,漏到地面,只剩下斑驳的光斑。
农村孩子的暑假,漫长而又短暂,假期生活丰富又单调。除了写作业,无非是割草,喂牛。夜晚热得像蒸笼,屋里是无法睡觉的,只有把木床抬到院子里,或者索性扛着席子去马路边睡。院子里有泡桐树的遮挡,早上即使睡到大天光,太阳也晒不到屁股。不过,泡桐树上的蝉很多,一大早就“知了知了”地吵个不停。虽然被蝉鸣吵醒,但身子实在是不想动弹,实在忍无可忍了,翻个身,用床单盖着耳朵继续睡。后来,我才知道为啥泡桐树上多蝉鸣,泡桐树枝木质松软,蝉尾部的针状产卵器轻而易举地刺进去,把卵产在树枝里。被蝉刺过的树枝很快枯死,到了冬天,风一吹便掉在地上,蝉的卵也有机会落进树下的土里。
暑假头几天,早上是不起床的,只要母亲不拿着扫帚打屁股,即便是鸡跳到床上,踩到身上,也一定要睡过瘾。但是过了十几天,睡够了,早上便再也睡不着了,露水未干便爬起来,把木床抬进屋里,拿着书跑到三里路外的校园背唐诗。
暑假的校园很安静,除了蝉鸣,再无声响。教室前的泡桐树连成一片,比家里的树荫还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树下早已有几个同学倚着桐树读书,或朗诵,或默念,给校园增添了几分生机。八点一过,太阳便毒辣起来,汗水爬上了额头,也打湿了身上带着破洞的汗衫,连拿书的手里都是潮湿的。书页里画过的标注线被汗水浸泡得胖胖的,短的像树叶背后的毛毛虫,长的像墙壁上爬行的蚰蜒。此时,宽大的泡桐树叶子成了上好的蒲扇,在身上抹一抹手上的汗水,把书换到左手里,右手捡起一片桐树叶,摇一下,顿时凉风习习。如此继续背诵一个小时,才抹着汗走回家。
父亲喜爱泡桐,缘于它的易活速生,成材快。父亲是种庄稼的老把式,种树也是行家。院子里,大门外,田间地头,都被他栽上了泡桐。父亲栽泡桐树都是自己用树根育苗,冬天农闲时,他会到处寻找挖过泡桐树的树穴,树穴里有鲜活的树根。有时候,父亲让我跟在身后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他在树穴里刨,我站在上面等着,他刨到树根,斩成段扔出来,我就把这些宝贝拣进箩筐里。有的树穴很大,父亲蹲在里面几乎不露头顶。看不到他,我一下子就心慌了,赶快伸头往里面看看,看到他还在里面,我又放心了。有时父亲遇到很长的树根,他会顺着树根一直刨,挖出来的土堆在身后,像一座小丘。等他一身泥土跳出树穴,脸上竟然挂着汗珠。
有一段树根很细,我不想捡,父亲看了我一眼,亲自捡起来,轻轻敲着我的头说到:明年,这就是一棵大树。说完,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萝筐里。回到家里,父亲把树根扎成小捆,晾干切口,放进地窖里,等到春天好育苗。
桐树根出芽很快,头天下午土层才鼓包,第二天便能蹿出来半尺高,白嫩粗壮的树芽像剥开的竹笋。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新育的树苗很旺长,不到一年就能长到一丈多高,茶杯粗的树干光滑顺直,像南方的竹林。
父亲的桐树,是绝不肯让人打树皮的。他经常去巡视他的宝贝。栽在路边的泡桐树被车子碰破一块皮,他都会心疼地抓起一把土敷到伤口上。
只要树苗成活稳定了,泡桐树长到第二年春天便会开花。院子里的那棵开花尤其多,几十朵粉嫩的桐花挤在一起,把树枝压得弯弯的。我端着稀饭从灶屋里出来,刚要喝,“扑嗒”一下,一朵桐花落进碗里,稀饭溅了个满脸。我也不顾手脏,捏着花瓣捞出花朵,放进嘴里吸一吸上面的稀饭才丢掉。母亲看见了,便会打趣道:咦!看你那个下作劲儿,脏不脏啊?我也不理,“呼噜呼噜”喝着稀饭只管往外走。
小学三年级的春天,也是桐花盛开的日子,我们被安排到五里外的马路边去欢迎万元户。早上八点出发,一路上个个兴奋不已,都期待见到身披大红花的万元户。我们到目的地时,路两旁早站满了学生,队伍蜿蜒几里路,一眼望不到头。绿色的巡礼大卡车车队经过时,在老师的带领下,同学们挥手欢呼,口号震天。几十辆巡礼车过完,已经接近晌午,队伍又顺着原路走回来。我个子小,走得慢,很快便掉队了。但是我也不怕,反正大概知道家的方向,顺着麦田往回走就是了。一路走,一路玩,倒也不着急。满地的桐花,随便捡起一个,揪掉花蒂,便可以吹出声响。吹完桐花,嘴唇上沾满花粉,用舌头一舔,甜如蜜糖。吹罢桐花,又捡起一截废电线,剥出一端的铜线头串花蒂。桐花去掉花瓣,剩下圆圆的花蒂,一个个串到电线上,长长的一大串挂在脖子上,像和尚的念珠。走走玩玩,等走回村子时,已是下午。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棉袄的里子也早已被汗水浸湿,一阵发痒。实在痒得难受了,索性脱下棉袄一看,竟然发现有虱子,便加快脚步,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数落:人瘦,还招虱(shai)!微风吹来,桐花“啪啪“落地,惊得鸡群四散开来。我被母亲揪着胳膊穿衣服,冻得吸着鼻子,很是享受。
青春已逝,我也早已离开生养的家乡,但是泡桐树带给我的快乐,以及我对它的愧疚却不曾被岁月磨灭。在客居南方的日子里,我经常寻找它的身影。在四川的青城山上,我抚摸过高大的青桐树,在江西的村寨里,我见到成片的油桐花,它们都曾令我恍惚,一度认为那就是我曾经伤害过的泡桐。
有一次,和朋友们去东莞的一条古村参观,在一座古旧的民宅里遇到了古琴师。他抚琴一曲后,我问起斫琴的木材是否是泡桐,他犹豫片刻,告诉我是杉木,随后马上说也有泡桐木,不过很贵。一个对木材知之不多的朋友随口大叫:啊!桐木还贵啊?琴师为我们斟上茶,告诉她:泡桐木质松软,不开裂不变形,是斫古琴的上等材料,墙上挂的那一把浅色的古琴就是泡桐木做的。顺着他的指向,我有些激动地走过去,仿佛是见到失散多年的故人。我小心地抚摸着那把古琴,像是抚摸曾经被我打过的泡桐树。我的手尽量轻一些,再轻一些,生怕弄疼了它生前的伤口。
在日本东京的浅草寺附近,有一条著名的厨具大街,和式、西洋式、中式厨具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商店。其中令我多次驻足的,是一间木器店。店里的木器全是泡桐木做的,首饰盒,储物柜,木碗,托盘,砧板,件件都精致得像艺术品。店老板叫青木键,是木器店的第二代传承人,虽然这么多年里我只买过一个木碗和一个磨芝麻的木棒,但是每次去,他依然很热情。我说起家乡的泡桐木只拿来做房梁和门板,连门框都做不了,小一点的木材干脆劈了烧柴,他一脸惊讶:はー!,そうなに豪華の生活してるの?意思是说我太奢侈了。在他眼里,桐木质地柔软,韧性好,重量很轻,是上好的木料。他还告诉我,他家世代制作泡桐木制品,父亲是有名的木器工匠,曾经拿过国家木器大奖,可惜现在不在了。现在他的手艺也很不错,大阪的人坐新干线几个小时跑过来买。父亲在世时,他随父亲去山里买木材,见到木材场老板的女儿天生丽质,家里又种了大片的泡桐树,一下子就爱上了。泡桐木不单成就了他家的事业,也成就了幸福的姻缘。介绍完,他朝里间大声问道:お母ちゃん、そうだね?(老婆,是吧?)他爱人正在里间收拾商品,闻言赶快踱着碎步跑出来,朝我鞠着躬热情地回答:そうですね!桐は素晴らしい樹ですよ!(是啊是啊!泡桐是非常好的树啊!)
受到他们的感染,我心中更加对泡桐有无限亲切,差一点没把小时候打树皮的事儿告诉他们。离开前,我赞美了他们的手艺,也赞美了他们的泡桐姻缘。
在成都,我曾经游览过宽窄巷子,亲身体验了这个驰名中外的成都地标。回来后,偶尔浏览手机时,一个美丽的名字映入了我的眼帘:泡桐树街!仔细一看,泡桐树街就在宽窄巷子附近,想起上次和它擦身而过,不免心生遗憾。手机锁屏,突然想起几句歌词: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
我不知道,成都的泡桐树街上,还有没有泡桐树,它的身上是否有疤痕?古老的巷子里,是否还飘着代表期待爱情的桐花香,如若有缘,我一定会去泡桐树街,一睹它的容颜。
家乡的泡桐树越来越少,村子也正逐渐被各项开发项目吞噬,目睹日益减少的泡桐,我试着把它放进诗里:
开出粉白色的花
仅仅是到春天赶个场
从不指望秋天能有好的下场
也不指望年轮刻画得太清晰
木质疏松无关乎贪图疯长
无意中落了个不屈不挠的秉性
可以做一把古琴
可以做屋脊上的椽子
其实我盘算着,更适合
打一口白茬的棺材
和死者的一生一样
轻如草芥
我知道,总会有一天,故乡的村庄和故乡的泡桐树会消失,只是我不想这一天来得太早,我还没有来得及对它说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