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十一月,我出了一趟远门,去粤西的鳌头小镇。一个人去。
炎夏已经过去,蓬勃的生命,开始绵软下来。叶开始灰了,天空变得苍茫起来。怕冷的蟋蟀,率先跑进人家的屋子里,寻求温暖与庇护。农家辛苦劳作了大半年的农具,终于息下来。土地也松口气了。四野寂静,是喧闹过后的宁静。
小镇的道路两旁,奢侈地用了大朵大朵的菊花,来点缀绿化带。行人都匆匆,少有留意的。我意外地撞见一只蝶,它面对着一丛菊,简直失了主意,不知道亲近哪一朵才好。想来这只蝶,已幸福得找不着北了。
这个季节,最美的是路旁的苦楝树叶。黄得透明。不是枯败的黄,而是明艳的黄,是藏了喜悦在里头的。所以,它的凋落,成了风景。现时,满树的叶,都黄透了,是黄澄澄,像黄花朵。苦楝树顶着一树的黄花朵。这是它最好看的时候。
袂花江,从远方坦坦荡荡漂来,经过小镇,它扭动灵巧的身姿,舒展而随意地流过去。一路起伏一路蜿蜒跌宕,韬养了江水的豪气。波光粼粼的江水如天空一般纯净湛蓝,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只有明净、湛蓝的天宇间,那一抹如纱的白云,倒映在水中,带给我一份无法捕捉的飘逸。
江堤上,是大片欲黄未黄的草。它们淹在一片夕照的金粉里,相依相偎,相互安抚。野花兀自开放、兀自欢笑。野菊花开得随意又随性,朵儿清秀不施粉黛,却色彩缤纷,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万众一心、齐心合力地盛开着。喇叭花开得肥肥的,一副丰衣足食的模样,是一大朵一大朵怒放着的,有着丰腴的美。丝瓜青黄交替的藤蔓上,居然还点缀着几朵小黄花。这些花儿自然是不敢与野菊花、喇叭花媲美,但开在深秋,却让人感叹生命的坚韧与可贵……秋风拂来,花啊草啊毫不含糊地,敲锣打鼓地,来一场华丽舞蹈。如同被惯坏的孩子,满地打着滚,撒泼似的,把紫的、红的、白的、黄的颜色,泼洒得四处飞溅。秋天里,它们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空气中,是花的味道野草的味道,还有芦苇的味道。使劲嗅嗅,满鼻清香。芦苇丛中的白鹭,在我惊喜的欢叫声中,一只一只飞起,远处,近处。它们在舞蹈。有这样的江在,白鹭是幸福的。石榴枝头累累硕果。黄灿灿,煞是惹人眼馋。只是,这并不是人们的爱物。满树的石榴,倒是便宜了那贪吃的麻雀。
从江堤往下看,能看到大片的田野。这个时候,庄稼收割了,繁华落尽,田野陷入令人不可思议的沉寂中。只有路边的狗尾巴草,还长得蓬蓬勃勃,像一只只调皮的小狗摇着毛茸茸的尾巴随风摇曳。这季节,最开心的是农民,夕阳下,那古铜色的脸上,被风霜刻下的沟壑里溢满了笑容。他们深切感知到,大地没有辜负他们的辛劳,付出必有回报,用汗水浇灌的丰收更有味道。
小镇的街道,可真是太袖珍了。竖不过两条街道,横不过三条小巷,路边长着白兰树、黄槐树,花开得绸绸密密。
去小镇中心,要路过一个“初心廊”。是街边劈开的一块地,里面栽了几丛富贵竹、数棵小叶榄仁,盖了几间小亭子,放了几张石凳石椅,便成了园。我很爱那些树,它们的叶子,饱满地绿着,生机勃勃。我路过时,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一个亮透了的月亮,像一枚晶莹的果子,挂在树枝上。天空澄清。
晚上,这个小园子,是小镇老人们的天下。他们聚在这里,吹拉弹唱,声音宏亮。他们在唱粤剧。风吹,树竹飘摇,衬了老人们的身影,鹤发童颜,我看得痴过去。粤剧我不喜欢听,我吃不消它的拖拉和铿锵。但老人们的唱我却是喜欢的,我喜欢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那是最好的生活态度。
主妇们蹲在家门口择菜,隔着一条巷道,与对面人家拉家常。月光在巷道的水泥地上跳跃,小鱼一样的。莴苣削了皮,绿莹莹的,活脱脱出浴的美人。用它炒蛋,放点虾米,味道实在好。莴苣叶肥肥的绿呀,不能碰,一碰,满掌青滴滴的,把它切碎了炒米饭。白的米粒里,有星星点点的绿,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呀。吃到嘴里,香透。
抬头看天,云彩堆叠,一轮满月莹莹如玉;低头看地,月光淡淡,秋虫唧唧。蛐蛐是最活跃的分子,大概是时日不多,越发扯开了歌喉。在秋天里叫嚣,不是天籁,却也并不令人讨厌。蝉鸣退下了,寒枝未尽,却居然找不到他们去了哪里。或者,他们早已窝在了温暖的洞穴里,做着美梦。来年,便是那一地的蝉蜕。
拐角处那个卖报的女人,我路过的时候,买了一份报,看看当地的新闻。十一月,她身旁的紫荆树全开了花,一盏盏小红灯笼似的,点缀在绿叶间,分外妖娆。我说,你瞧,这些花都是你的呀。她扭头看一眼,笑了。
做肠粉的老太太,推出了她的小摊子,在路边现做现卖。硬纸板上,简陋的几个字当招牌:宫庭肠粉。我叫了一碟,味道真的很好,绵软而香甜。暗地想,是哪朝哪代宫廷制作此粉的秘方,流落到民间来的?会不会从唐诗年代就有了呢?如此一想,我的舌尖上,就有了千古绵延的味道。
夜深了,小镇的灯光渐渐暗淡下来;散漫的星光照着大地,给小镇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夜晚的小镇,静得有些不真实,狗不叫,鸡不鸣。只有身边的江水,在哗哗地流,像下了一夜的雨。我走在水声里,觉得幸福。 赏礼¥ 赏钱 赞0 公益犒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