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初恋
一九七二年夏天,我回家探视母亲,她早已从失夫的痛苦中走出来了,经济上有我帮一把,压力大减,母亲不再终日忧愁,精神状态好多了,她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坐在大门口纳凉的时候,不时逗着她的大孙子玩。
“你也该找对象了。”母亲对我说。
“不急啊,妈。部队要28岁才能结婚,就是有对象了,还得等几年。”
“侄子都这么大了,你这当哥的还没对象,怎么行啊?”母亲找理由劝我。
“不行也得行,这事得慢慢来,可急不得。”
“这里信用社有个女子,聪明能干,听说还没对象,找个人去说说,看能不能见个面。”母亲这么讲,我不好拒绝。不知是母亲早有安排呢,还是临时托人说的,我们很快就非正式见了面,女孩思维敏捷,很健谈。她家在县城,周日放假,她热情邀我去县城玩,说顺便去她家看看。看来她相中我了,但我没什么兴趣。可我母亲有兴趣,非要我去她家看看。去到她家,乍一见面,她父母还挺热情的。坐下之后,她妈便问东问西,像搞政审调查似的,令我心中不快,便把父亲过世、母亲心脏病、弟妹还小、家里生活困难的情况一股脑儿全都端了出来,对方便没兴趣再多问了。
我倒是暗自高兴,因为我有自己心仪的姑娘,不,是心仪的女兵。那个时候,双军人的夫妇被人羡慕,都穿军装,多光荣、多神气啊,收入也高,日子也比一般人要好过,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交一个穿军装的女朋友,有一个当解放军的妻子,那多好哇。
我心仪的女兵叫刘锋,这个夏天还在和我频密地通着信呢。
认识刘锋,也是一种缘分。部队移防莆田前,我们师部驻守在永安水电学校旁的山头上,她所在的103部队医院也在永安城关近郊,她是医院的电影放映员,我是独立二师的电影队长。我师在永安是级别最高的军队单位,大区电影站供给永安地区驻军单位的影片,都由我部代为安排,我跟她每周都要打交道。她是南昌的,我是永新人,都是江西老表。一来二往,接触多了,彼此很有些好感,但也仅仅是好感而已,因为她是战士,不能谈恋爱。我虽提干了,岁数不大,也不着急找对象。我部队移防莆田,我们通过几封信,后来就断了。断了,就有热心人要给我介绍,也有个老首长的女儿主动向我伸出橄榄枝,几次主动给我写信、打电话,但我缺乏回应她的热情。
一天,组织科鲍干事路过我科门口,对我说:“小陈,你对象来信了。”我说:“别开国际玩笑了,我哪来的对象啊!”
“你还保密啊,不是103医院的吗?”
一听103医院,我怔了一下,问:“信在哪?”
“值班室啊。”他这一说,我有些相信了。赶紧起身去值班室,一眼就看见值班室的大玻璃桌上放着几封信,我抓起来一封看,涓涓小字,挺秀气,很熟悉的笔迹,是她,真的是她,想不到中断通信一年多后,刘锋给我来信了。我一阵兴奋、激动,心立即砰砰跳了起来。我手里拿着信,像贼似的赶紧溜出值班室,恰与此时走进值班室的杨科长撞了个满怀,差点把他的眼镜撞飞了,“科长,对不起。”我赶忙向他道歉。
“这么高兴,是对象来信了吧?”杨科长说。
“不,是...是老乡。”我支吾其词,脸上有烧灼感,我知道自己脸红了。
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躲在树下,高兴地读信。“队长:您好!”,她不知道我当干事了,一如我不知道她现在当了护士一样,她还像过去那样称呼我。她在信里高兴地告诉我,分别后她被送到军区后勤的护训队学习了一年,前些日子已经回到医院,分配在科室当护士,她说自己很开心,要我和她一起分享快乐。她还告诉我,因为和我通信,人家怀疑她谈恋爱,差点没能去护训队学习。中断通信一年多了,才给我揭晓个中原因,刘锋,你可真憋得住啊,佩服!我笑了,乐了。心想现在好了,提干了,我们可大胆地通信了。
刘锋的信,我连读好几遍,越读越高兴,我似乎从中读出了字面上没有的“提干了,我们可以谈恋爱了”的含义,但我又怕自作多情,回信时不敢对此有直接、明确的回应,只是反复地对她说:“我为您感到高兴。”
自此,我们又恢复了书信往来,而且联系越来越频密。当然,彼此心里很清楚,我们频密的通信所为何事。又通了两年信,说起来是在恋爱,但还真没有多少言“情”谈“爱”的字眼。不是不想说不想写,怕啊!一怕羞涩,爱在心头口难开。二是怕写多了这些字眼,老是“情”呀“爱”的,怕她说我“小资情调”,这东西在强调“思想革命化”的年代,是绝对不能有的。为了表现自己的上进,我就多讲工作,少谈情爱,刻意压抑内心的激情。明明是“爱”,却淡化为“喜欢”,不敢袒露心中炽热的情感。有一回,我去了她那里,好久没见面,两人相见甚欢,都很高兴。走的时候,我们虽含情脉脉,却也只是规规矩矩地“握别”,不敢一拥一抱,更别说深情一吻了。不可思议吧,但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就是这样。是傻、是憨、是羞,还是怕“小资情调”这个紧箍咒,抑或兼而有之,至今我也难说清楚。
这次见面后,我就要回家探视母亲。她告诉我,他哥原先插队在我们永新乡下,现在县钢铁厂工作。
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情,她的哥哥就插队在我们村里。我跟妈妈提起刘锋哥哥的名字,我妈说:“他呀,刚来的时候,还在我家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呐。”妈妈问我:“你怎么知道他?”我便说她妹妹也在部队,我们认识。我说这次想去钢厂看看她哥哥。老母亲很敏感,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说:“是要去看看人家,也请他回来走走。”后来,我去钢厂看望了他,他也跟我来家看望了我妈妈。我母亲很高兴,杀鸡、买菜,热情招待了他。
在我们家住过,她哥哥对我家什么情况不了解啊,一个多病的老母,几个未成年的孩子,经济拮据,家境不好、生活困难……这些大概不会成为我跟刘锋关系的加分项,我的预感,很快就被证实了。这次探亲回部队后,我发现刘锋给我的回信渐渐不那么准时了,按过往的频率我该收到回信的日子,常常收不到了。几个月之后就成了一种断续的、似有还无的状态。一九七三年七月底,她两个月没给我回信了。其时,她又在福州172部队医院进修,趁着八.一节放假,刘坤同志陪我去福州,约定晚上在172医院我战友郑治峰家跟她见面,我说我们年纪不小了,联系时间也不短了,你到底怎么想,今天就直说了吧。她不吭气,我说没关系,什么结果我都有心理准备。她还是低头沉默不语,似是有苦衷,却又没勇气对我说。老是这么坐着,不说话也不是个事,我再次催问,她终于开口,吞吞吐吐地借口说她“身体不好,有先心病。”就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不必再说什么了,我明白了,她去意已决,心中没有了我。
既然如此,我还说什么呢?我想自己既没有必要对她的“先心病”做出回应,也没有必要去探究其背后真正的原因,这一段似有却无的缘分,看来已经无可挽回,要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吧,我缓缓站起身来,大声对她说:“好吧,刘锋,那就多保重!”听我这么说,她闭上眼睛,双手捧着低垂的头,一副痛苦状。此刻,本该痛苦的我,好像很潇洒,其实我很痛苦、内心很煎熬。当晚(七月三十一日),刘坤同志一路上一直安慰我,并陪我一起住进了火车站宾馆。我趟在床上碾转反侧,一夜没有合眼,我怎么睡得着呢,毕竟她是我心仪已久的女孩,毕竟我们前后啪拖四个年头了,想起与她曾经的相识、相爱、相谈甚欢、相视而笑,想起这一别,恐难再见,心中就有一种疼。
我回到部队,心里仍旧难过,还闷在失恋的痛苦中。
总不能因为一个女兵就蔫巴了,我强制自己尽快从失恋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又精神饱满地投入我的工作。当年十月,我被组织选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读列宁的《帝国主义论》一书。在北京,我给刘锋写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封信,对这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作了一个情感和程序上的了结。
这就是我的初恋,苦涩的、失败的初恋。
我的初恋故事至此本该结束了,但其后还有两件与之关联的事,这里也说一说,就当个后缀吧。
我记不清是一九七五还是七六年,廖树林同志来福州出差顺便看望了我,跟我说起他曾去南昌找过刘锋,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找她,又是怎么找到她的。廖是我的好朋友、老乡(吉安市人)、也是我的兵,我任五团二连代理指导员时,他是我连里的战士。小廖懂声乐、会作曲、填词、二胡也拉得很好,是师宣传队的文艺骨干,早在我去二连代职前,我们就认识了。
我说:“你去找人家干吗,她理你吗?”
“打着你的旗号去看她,还能不理我,她还挺感动的。”小廖得意地说。
“她的情况,想知道吗?”小廖吊我的胃口。
“不想知道,没兴趣。”我故意这么说。
“人家可是很想知道你的情况,我才说了几句话,她就急着问你的情况,我告诉她你上了军政大学,现在调到大区政治部工作、找了个老干部的子女结了婚,趁机给你吹了一通。”
“你真是吃了饭没事干,谁叫你去干这种事?”我嗔怪他。
小廖却说:“我就是要去气气她,有啥了不起,还不要你,我为你鸣不平。”
“你真是瞎胡闹,恋爱自由,人家想找谁就找谁,我都不想这事了,你还耿耿于怀,替我去计较这种事情,太小鸡肚肠了,小廖啊,你没有出息。”
“我讲你的情况,见她听得认真,我便替她惋惜。她说都过去了,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这话啥意思,是后悔吗?”
“别瞎说了。”我打断他的话。
三十三年后——二零零六年九月底的一天,我在办公室突然接到刘锋打给我的电话。几十年没联系,也没有她的消息,突然来电话,是告诉我她要来厦门了,希望能跟我见见面,说说话。我大感意外,不知她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消息,既然她还记得我、联系我,还想跟我见面说说话,我当然也乐意见见她,毕竟是初恋的情人,我尽地主之谊接待了她。在跟我的谈话中,她似乎有意要对当年没“选择”我做一个合理的解释,她说:“当时医院的领导、亲戚朋友都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被弄得稀里糊涂的,唉,那时候......”
她不嫁给我,并不欠我一个解释。几十年后她愿意解释,虽无必要,但也表明一种姿态。其实,真的用不着解释了,因为在这件事上,我早已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了。我微微笑着打断她的话说:“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吗?家里人都还好吗?”听罢,她嫣然一笑,就此打住了往事的话题,我们彼此聊了聊现状。
她在厦门呆了三天,临别那天的中午我为她饯行。
我向来不会喝酒,哪怕一小杯葡萄酒就能让我红光满面,容光焕发,那天喝了一点小酒。离开酒桌,刘锋见我满脸通红,笑盈盈对我说:“看来你这个老总,只会做事,不会喝酒。”大概怕我不胜酒力,走不稳当吧,她过来紧挽住我的左手,一起缓步往外走。谈过几年的恋爱,几十年间我们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亲昵动作,我说出来现在的年轻人怕是不会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