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的底色，泛着大海上月光般银色的硬封皮，白色的醒目的德文和中文的书名：保罗·策兰诗选，这是2017年出版的孟明译的保罗·策兰的诗集。我很喜欢这样的诗集装帧，让人很有打开阅读的欲望。而更让人愿意探究作者的缘由是作者是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诗人。他也是曾经对中国当代诗歌有着深刻影响的诗人;都说他的诗歌晦涩难懂。
保罗·策兰用德语写作，被称作德语诗人。他出生在德国，算是德国籍，但他是犹太人，这就注定了他的悲惨和坎坷的命运和结局。保罗的父母都死于德国纳粹集中营，而他自己在朋友的帮助下侥幸逃过一劫，后被强征为苦力修筑公路，历尽磨难。二战结束后，策兰才得以回到已成战争废墟的家乡。虽然他活了下来，但是纳粹的暴行给他肉体和心灵的创伤，永远无法痊愈;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耻辱，也如影随形——这就是他的苦难来自德国，而他母语也是德语，这也许对他而言是另一种伤害，一直持续地伤害着他。1970年4月20日，策兰在塞纳河的米拉波桥上投河自尽。据说最后留在策兰书桌上的是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的传记。他在其中一段画线：“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也许，我们能够从这里看出，我们其实不是要读懂他的诗歌，而是要读懂他的痛苦的内心世界，这样，也就读懂了他的诗歌。
我们先以保罗·策兰诗集中一首最容易读的诗歌作为开端。
妈妈，南布格河的水//可还记得那伤害你的波浪//那坐落着磨坊的田野可知道//你的心多么温柔地容忍了你的天使//难道没有一棵白杨，一棵垂柳//能让你摆脱痛苦，给你安慰?//神不再拄着开花的手杖//走上土坡，走下土坡?//妈妈，你是否还和从前在家时一样//能忍受这轻柔的，德语的，痛苦的诗韵?
这是策兰诗集中极为罕见的诗意最明晰的一首，写于战后第三年，算是策兰比较早期的一首诗歌。诗中的南布格河的旁边，便是关押策兰的妈妈和其他犹太人的纳粹集中营。他的妈妈最后死在那里。诗中提到了让他伤痛的德语，他的母语。这首诗，他直白地说出了母亲的痛苦和对母亲的思念，其实整首诗都是从另一个角度的控诉。策兰为什么选了这首诗?我觉得，是他交给读者阅读其他诗歌的一把钥匙!读了这首诗，相信其他诗歌也就有解了。
我们来看看策兰的经典诗歌《水晶》。这首诗歌创作于1952年。
别在我唇上找你的嘴，
别在门前等陌生人，
别在眼睛里寻找眼泪。
七个夜晚更高了红色漫向红色，
七颗心更深了手敲大门，
七朵玫瑰更迟了泉水汩汩。
这首诗是比较晦涩的，虽然不算最难懂的。第二段在翻译上，从汉语的角度也似乎有些别扭，但是那其实翻译者或者原作者的匠心所在，其中的“更高了”、“更深了”、”更迟了”，后面没有逗号，是因为它们是修饰后面的“红色漫向红色”、“手敲大门”、“泉水汩汩”。这样看来，这一组句子特别有味道。但如果不谙熟策兰的人生经历和西方的习俗，还真的没法解读，甚至都不能理解它是一首什么情绪的诗歌。
对于题目“水晶”的理解，要是知道西方人用水晶球占卜，就可以明白本诗歌的主题是关于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命运的，而是不爱情或者其他。
“别在我唇上找你的嘴”，看起来说的是嘴巴，其实这是一个作者常用的，而且运用自如的有着特殊用途的意象。
我们来看看，策兰的诗歌中，有好多处以“嘴”或者“唇”为意象的诗句。例如：“如今，当睫毛拦住了时间//生命也就认识了黑暗//爱人，和上你的眼睛吧//万事皆空，除了你闪烁的嘴唇。”——《催眠曲》;再例如：“流动的金子，在大地的//伤口里，可识别//而你，像那么多里里外外的嘴//被箴言和危言//佶聱地拧向告诫。”(出自没有标题的诗歌——保罗·策兰的诗歌中有很多没有题目)这两处的“嘴”，不是吃饭的那个嘴巴，而是和歌谣、语言、表达，诉求等等有关，再引申，可以理解为立场和观点等等。于是，“别在我的唇上找你你的嘴”，这一句可以理解为，说话要注意，类似于我们中国人说的慎言或者小心祸从口出，不要给别人找到加害你的口实或者把柄。
“别在门前等陌生人”，意思是要小心提放，提防不测之祸，不要坐以待毙，生活里时时处处充满危险。
“别在眼里寻找泪水”，是前两句的一个递进，也可以看做是概括和总结，不要为自己制作痛苦和泪水。
“七个夜晚更高了红色漫向红色”，其中的"七”，也要从西方文化来理解。犹太教信奉的是耶和华上帝，上帝用了“七天”创造天地万物。是由此引申，“七”是个“完整数”，相当于我们中国文化中的大数“九”。西方文化中的红色，和我们中国文化中的红色大相径庭，有着极强的贬意，是关于火和血的联想，象征残暴、血腥，也象征危险和灾难。于是，这一句便不难理解，七个夜晚也并非是真的七个夜晚，是纳粹迫害犹太人的日子。这七个夜晚是漫长的，诗人的一生都没有走出去。七个夜晚更高了红色漫向红色，就是灾难接踵而来或者制造灾难的人登峰造极。
“七颗心更深了手敲大门”。关于这一句，孟明的译文可能是尽可能尊重原作，显得生涩，而寒武页岩的译文更显得明晰：“有七颗心深居简出，那手重重地抨击着大门”。这就好理解一些，虽然藏起内心，深居简出，但曾经有人(纳粹)敲击大门的声音，所带来的恐惧和伤痕，却还重重地在心头作响。
"七朵玫瑰更迟了泉水汩汩。”玫瑰花这个意象在此处并不是指爱情，而是来自西方文化的典故，也是诗人内心伤痛的一个内在和外在的体现。在西方，传说有玫瑰花下守口如瓶的说法，也是一个约定。爱与美之神维纳斯在偷欢时被沉默之神哈波奎特斯遇见，于是她让儿子爱丘比特转送给哈波奎特斯一支玫瑰花。请他不要外传她的风流韵事。哈波奎特斯接受了这支玫瑰花，始终替维纳斯保守秘密。由此，古代罗马人把玫瑰花当作沉默或严守秘密的象征。古代德国的许多场所如会议室、餐馆等，都雕刻或者摆放玫瑰花，用来提醒大家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有了这个典故，便不难理解这一句：虽然夜晚的泉水汩汩流淌，自己还是要是守口如瓶，不去言说那些苦难，让人看到自己的伤痕，即使时间已经到了战后七年，也就是诗中所说的“更迟了”。这也是为什么保罗·策兰的诗歌一直那么晦涩难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晦涩，越来越破碎，一直到他自杀之前的最后一首诗。晦涩的背后，是他摆脱不了的痛苦折磨。
以上是我根据自己的理解，对策兰诗歌的解析。诗歌的晦涩是阅读和交流的障碍，如果每一首都这样解读，未免太复杂太辛苦了，也没有必要。其实，对于策兰的诗歌，包括所有晦涩难懂的诗歌，不用这么刨根问底，去弄清楚每一句的含义，而只要根据他的各种意象，判断作者所要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情绪即可，比如孤独、苦闷、压抑、悲伤、愤怒等等，这样，你的阅读也就变得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