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岳诗话
杜子美年少时曾经游历名山大川,留下过三首咏岳的诗篇。其中以写泰山的《望岳》最为有名。“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何等的出人意料,动人心魄。这是老杜最显年少轻狂的诗篇。其实从来没有去想过,老杜那年是站在泰山山脚仰望,还是登临玉皇峰顶俯视?我猜想很少有人会去做这样的考证吧。
很多年前,一位山东的老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专门来探讨这个话题。老先生经过相当多的臆想和推测考证后,得出杜甫当年是爬上泰山顶,俯视齐鲁山川大地,然后才可能迸发感叹“一览众山小”这五个字。
其实吧,这是个很无聊的考证。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有人非要考证出《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在哪里,还是南京或者是北京;林妹妹是从哪个码头离开苏州城的,金阊门还是银胥门或是冷水盘门。胡适之当年批判索隐派,然后自己搞出一个老曹家的故事,解决了成千上百人的吃饭问题,几十年后回首一看,新瓶陈酒。老先生别出心裁欲出奇,显现了自己的卓越学识,实际对老杜这首诗解毫无帮助,所以讲挺无聊的。
然后更无聊的事情则是我做的。当初在榕树下搞社团,也要正儿八经的编审稿子,平时吧随手写几个字哄骗一下,独乐不如众乐。那天也不知道那根神经搭错,竟然写老杜估计在山脚仰望山川比爬上山顶俯视众生更舒服一点。(原话记不住了,如今杜撰一下,估计意思相近。)老先生看后很生气,写了老长一段文字来辩论。看到后知道自己闯祸了。问题我也是要脸面的,硬撑一把,找来《唐诗鉴赏辞典》,狂抄一段。错了也不是我讲的。
标新立异,我也可以想一个,杜子美既没有在山脚,也没有上山,他是坐在书斋里苦思冥想而得。老实讲这个一点也不算臆想,写诗不就是坐在书桌前,铺张宣纸舔足了墨汁,或还可以边喝酒边草书。再举个不算恰当的例子,范文正公写《岳阳楼记》时,人还在苏州城里喝茶,他笔下洞庭湖的所谓“沙鸥翔集,锦鳞游泳;静影沉璧,渔歌互答”,不过是往日在太湖岸边看到的平常景象。
后来闲聊跟朋友说起《望岳》,朋友笑话我,你管是山下山上,总改不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这句子。你怎么能肯定老杜不是爬上山,然后在山脚吟出的句子。醍醐灌顶。狭隘无知如我,老先生努力思考探索是生活的一部分,承认他的思考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嘛。
那一年,我还会因为看到标新立异而胡乱不爽,而今年我似乎连看文字这件事都不去做了。相比,我远不及老先生。
午夜电台
很多年前,穿行在苏州城的老巷子里,从两边深门大宅里隐约飘出的只有弦索的叮咚声,后来这个场景成为民国苏州城或者旧上海石窟弄堂的标志。其实民国时期家里若有一台无线电是很奢侈的,弄堂里的人家肯定买不起,上世纪八十年代,苏州小弄堂里的人家电视买不起,无线电收音机确实可以买上一台。午后在太阳底下一边瞌睡,一边听老先生唱曲,实在是一种惬意的享受,城市的慢节奏被那样舒缓的唱曲完美诠释。
如今苏州城的老弄堂里已经没有多少老苏州了,粉墙黛瓦美丽背后的痛苦,让大多数老苏州选择逃离,躲进城市边缘的小区里。此时彳亍在长长的巷子里,假如还可以听到弹词的声音,那种油然而生的感觉很奇妙,如同你穿越进了另一个世界。
记忆如同黑胶片,只有你真心喜欢的才会珍藏,触动记忆的也许是一个音符,一个光影,也或者只是一个背影。
“榕树下”当年与新疆哈密电台合作搞了个挺文艺范的节目,每周的某一个午夜,挑选几篇文章请电台的播音员配上音乐朗读。有一天树下的朋友告诉我,你的文章也在电台里播了,还蛮好听的。心存疑虑,于是找到“树下”存放音频的地方,下载到自己的电脑上。找一个没人的时间,放轻音乐忐忑而听。
听别人朗读自己的文字,还真的蛮怪异的。具体原因讲不出来,反正没有感到兴奋什么的,而是边听边感到某些用词的拙劣,音律的难受。如今很少人写散文时,还会去注意音律的问题,好像这只是诗歌的事情,其实文字还是需要音律的内在涵养的。就好比说话,语气的微调可以收获意想不到的结果。
榕树下倾倒前,我找了张空白CD片,将所有自己在新疆哈密被朗读过的文字刻录下来,做成一张纪念片。那时想或者很久后的某个午后,坐在太阳底下,垂老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书上汉字,我的小外孙在我膝下,我可以拿出来放给他听听,说说姥爷的陈年旧事。
某一日,在架上找书,从一本旧书里翻到那张CD,拿到手上迟疑了片刻,心头居然涌现重温往日旧梦的欲望。于是燃一炉沉香,泡一壶西洋红茶,窗外盛开的蔷薇爬满栏杆。所谓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怀旧一刻,然后可悲了,忽然发现家里没有CD机。
曾经的美好,真的只属于那一刻。
不合时宜
其实江南的春天并不要花草的点缀,一缕轻风袭来便足够了。
旺山村在苏州城西南,依靠尧峰山。二十多年前我父亲长眠于此时,当时这里还是个很破败的小村子,一条土路,房舍低矮,泥墙斑驳,阡陌水塘,鸡犬相顾。村边的宝华寺早已经湮灭,残存一段黄墙,半堂危庐。白了头发的老太太,初一十五结伴而来,在泥地上焚香祷告一番,其他时候连一只野猫的影子也没有。
母亲说这地方好,你父亲一定喜欢。见我不语,母亲又说,尧峰还叫汪尧峰。我微微一笑,轻声说那就这里。一语点醒梦中人,我毕竟不如母亲对父亲的挚爱。明清易帜时,晚明吴中经学巨擘汪琬隐居于此,据说哪个叫弘储的临济老和尚骨塔也在宝华寺中。如今汪钝庵草庐虽无寻,老和尚舍利难觅求,但总在这些山石草木间,让我家老先生慢慢寻找,或也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坐在父母的坟茔前,自己抽烟也给老头点一根,然后跟母亲讲,阳台上的蔷薇都有花苞了,希望来年能够长成老屋那“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的模样。又对父亲说,新近看汪琬的东西,也没觉得有多好,倒是“江山风月无常主,但是闲人即主人”还有点王摩诘的禅味。
早年读王摩诘“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不解“随意”二字何解。拿现代汉语的随意来解释肯定是不行的,于是问父亲。老头笑,说明人顾璘《唐音》里就说,随意二字难解。看来到明代这词的意思就不无考。王右丞的句子是从淮南王《招隐士》里化来,原句是“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意思与王右丞的相反。所以,随意二字或是表达转折的意思。
讲半天我也没太懂,后来读施蛰存《唐诗百话》,老先生讲“随意”是唐人口语,相等于现代口语中的“尽管”。并另举一例,说王昌龄《重别李评事》诗中,“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中的“随意”,也是尽管的意思。似乎有点道理,不过老先生讲这是唐人口语,不知何来。
唐人的习俗到今日不为人知,很是正常,如同当年少年穿一尺多款喇叭裤,手提录音机上街游走一样,现在的孩子没几个知道。秦韬玉《贫女》中有这么一句:“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初读不太好解,风流高格调,与时世俭梳妆,似乎形成不了对比。所以问家老先生,时世妆是什么东西?父亲折扇击额,说自己去找。果然白居易有《时世妆》诗。
很久以后读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才知道唐代女子之装束变化之多样,时髦的东西未必都是符合正常审美的。比如这个“时世妆”,也叫俭妆,啼妆。大致状态是脸上不施朱粉,唇膏用的是乌黑色,眉毛画成八字,头发梳成圆环椎髻,整个造型跟哭丧一般。原来外来的东西影响了整个唐王朝的审美,难怪今天我们在唐代壁画中看到的仕女妆容都是那么奇怪。
往上一推,可知风流高格调,不过是种淘汰的不合时宜的妆容。整个诗的比兴意义很明显。所以沈德潜《唐诗别裁》讲,“语语为贫士写照”,俞陛云则说,“实为贫士不遇者写牢愁抑塞之怀”。话虽没错,只是如此的比兴之意,出自秦韬玉笔下,多少有点讽刺。
庚子年是个悲凉的年份,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让我身心疲惫,眼前的景致即便唯美也显一派萧瑟之态。跟老头丢一堆旧书,想来他在泉下也会暂忘焦虑吧。
西苏于吴中沁庐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