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明朝苏州城里最擅长画美女的人不是唐解元，而是仇胖子。仇英是否真的是个胖子，其实没有人知道，反正弹词《三笑姻缘》里是这样说的，且当仇十洲是个可爱的大胖子。仇英不是书香世家，他早先是学漆工，又学画磁，后来以卖画为生，总的算起来还折腾在手工艺匠人的范畴。后代齐璜有点类似，白石老人早年是学木匠的，后来也以卖画为生，偶得陈衡恪赏识，随享誉画坛，成为丰碑式人物。赏识仇英是有院体画风格的名家周臣，按今天以画作拍卖价格来评判，周臣绝对是大师级的人物，可惜以知名度一项来说，他又算作不著名画师。周臣一生最得意的也不是自己的画作，而是收了二个学生。仇英是一个，小唐是另一位。所以小唐和仇英的风格里总有些院体画的影子。曾经看过小唐临摹的《韩熙载夜宴图》，比五代顾闳中的原图长了二米多，人物刻画，背景，服饰，纹饰，色彩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院画体的风格却也是最明显的。
不过周臣最失意的也在这对宝贝学生身上。原因是小唐和仇胖子不但画美人，还画春宫画。虽然那年代画春宫也算是一种时尚，但毕竟这还是更商业化的玩意。到今天小唐和仇胖子的春宫原画是一张未存，也不知道他们画的是否跟后世流传的春宫画一般。《唐寅集》收录了《题花阵图八首》，其二云：窗满蕉阴小洞天，香风时度竹栏边。东君管领春无价，笑倩金莲上玉肩。这尺度和画面感，难怪文衡山要苦口婆心的对他唠叨不停。
这诗不会题在仇胖子的画上，因为仇英的画上绝不题跋，最多写上“实父仇英”几个工整的落款，原因推想仇胖子的字一般，所以避拙，目前还没有见过一幅仇英的书法作品，算是一个佐证吧。
却说仇胖子有一日接了一个大单，有一位大佬要为自己出阁的女儿画一百单八式压箱底。仇胖子半年画完了一百零七张，最后一幅绞尽脑汁也画不出来，眼看交货的时间临近，仇胖茶不思饭不想，整天躲在画室发神经。仇胖有个未出阁的千金，自幼跟随父亲身边习画，眼见父亲伤神废食，于是画了幅美人在后花园扑打双蝶的画稿。仇胖子见此画稿大喜过望，终于按时交了货。
那日仇胖喝着女儿红，半醉之际忽然想堂楼上的小女孩，怎么知道扑蝶这样的事情?定然是与那登徒浪子有了苟且之事!于是火冒三丈，唤来女儿身边的小婢一顿拷打，非要知道那个招蜂引蝶之货。仇小姐一气二羞三恨，一根裤腰带吊在了堂楼上。
故事当然是假的。后来在一本笔记上看到故事的出处，事情出在广东南海，画师以此技冠岭南，有女小青从小习画。事发老头操刀欲杀女，小青夜走闺阁亡天涯。
不用关心小青之后事情，因为这还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真就不好玩了。
二
萧然兄高雅之人，诗书印都有涉猎，古体有王摩诘之遗风，书法淫浸汉隶独有自家风范，金石篆刻有魏碑之骨。某日萧然兄在外游历时，偶见古宅门楣石雕篆字觉得好玩，拍了照片传我。看了许久还是有点疑惑，于是找同道高手把关，果然是“根道核艺”四字。词语有点冷僻，又似乎有点眼熟。翻出梁章钜的《楹联丛话》，在卷十一“集句”中果然看到：
蹈规履信，立德隆礼;
根道核艺，抱淑守真。
梁章钜曾经说，汉碑句皆质重，蔚然古香。其实这话已经不是讲汉碑的字体之美，而是说碑文的含义了。汉碑的概念有点特别，从时间上说仅指东汉晚期后的碑刻，原因大致是此时隶书由庶民化转变为官方庙堂体，并经碑刻制度加以确立;从内容上讲也单指神道碑，与之后唐人墓葬中的墓志铭类似。汉碑的碑文是有固定模板的，今天称为“诔文”，因为到了东汉晚期，儒学已经全面渗透到上层思想领域，汉碑作为礼仪文化中的重要部分，碑文内容直接反映了这种思想的变化成果。
蹈规履信，立德隆礼。八字出自汉庐江太守范式碑文。范式，字巨卿，三国魏时庐江太守。此碑有传闻为蔡邕所书。不过时间对不上，蔡邕在献帝初平三年已经去世。因此唐人李嗣真《书品》中说，“蔡公诸体惟《范氏卿碑》风华艳丽，古今冠称”的说辞，应该是指此碑是蔡(邕)体而非蔡邕本人。《后汉书》记载的“鸡黍之交”的故事，讲的就是年轻的范式与张劭的君子之交。重然诺守信义还有生死不渝，一生若有范式这样的人做朋友，实在是人生之大幸。
根道核艺，抱淑守真。八字出自东汉《汉益州太守北海相铭》，景君的生平已经无考，有说他是汉功臣景丹之后名遽，只是景遽在永初七年被邓太后封为监亭侯，但碑文中未提，所以这个推测应该是有误的。从碑文中知道，景君曾经在河北大名任司农，之后到益州当太守，在北海相的任上过世。景君碑与常见汉碑稍有不同，字形略长，结题宽博，笔画平直方劲，整体淳古而飘逸与《天发神谶》相似。
东汉仕子秉承汉代一贯的仕子风度，注重操行与才干的修养，反应到魏碑上，也极其渲染墓主人这方面的内容。所谓立德隆礼，必须蹈规履信，所谓抱淑守真，必须根道核艺。
集句成联这好玩的东西在宋时蔚然成风，汉碑的集句也成为众多诗文集句中最具文化底蕴的一类。梁章钜的《楹联丛话》中记有一联：
兰石之姿，清少之行。
珪璋其质，芳丽其华”
此联上联出自鲁峻碑，下联出自熹平残碑，相比上面所讲的“根道核艺”那联，此联给人的感觉更飘逸些，少了许多夫子的古板教化之气，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清雅之风。如此的还有一联，出自耿勋、鲁峻、校官、衡访四碑，一碑取四字合成。
敦诗悦礼，藐然高厉。
琢质绣章，耀此声香。
老先生“句皆质重，蔚然古香”八字评点，确实是精辟的。
三
《绝版长江》是本黑白摄影画册，摄影师的名字己不可考。最初在网上看到这书，的确是被编辑起的书名诱惑，百年前长江三峡的风景，这一句广告词让人心痒难止。其实说不上是怀旧心态，只是三峡大坝水淹诸岭后，对未知的一点探寻心态。这个心态存在的时间不长，从我走出重庆三峡博物馆而起。在山城人民大会堂的对面的重庆三峡博物馆底层，有一专门介绍三峡水利工程而涉及的长江文物，大到一个镇子，小到一块断崖，虽然采取了诸多技术或手段，但是存留之物终不是当年之景，人文的东西始终是活态的，离开了只属于他的生存环境，便如遭受宫刑的男生，不过是虚有其表。
国人常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绝版长江》恰如这个俗语。书中的老照片并非美国地理杂志的记者为搜寻中国的美丽而拍，也不是洛克在云南的那类景像记录，更不是想要留下那年月属于洛克眼中的美丽瞬间，它们只是作为一种说明手段附属在一份可行性勘测报告中。
一九一七年五月，北洋政府交通总长许世英与美国裕中公司签订了一份承建铁路的合同，允许其在国内修建长达二千四百公里的铁路，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长度缩短成一千七百多里，于是就补充修建一条由河南周家口到湖北襄阳的短程铁路。一九一八年五月到九月，美国裕中公司为了承建周襄铁路，向北洋政府交通部呈递相关的可行性报告，做了四五个月的实地勘察。之后还延伸勘测陕西新安至四川成都的线路，以作为承建入川铁路的准备。正是因为要证实由此入川的可行性，裕中公司还对拟议的中川铁路途经的三峡部分进行勘测，所以才拍摄了大量沿途的山川地形，并且对沿途的人文物产做了详细介绍。
因为时代的问题，河南、湖北、陕西、四川腹地这些鲜有旅行者涉足的地方，影像资料更是奇缺，这份报告中的附带照片，恰好弥补了这份缺憾。尽管晚清民初的中国在西方人的眼中显得那么落后，但是照片真实地记录下当时长江沿岸的风土人情山川地貌，尤其今天我们或者已经无缘看见的城墙码头古塔石桥绝壁险滩。今天用反思的心态来看这本铁路修建的可行性报告，深层次上带有无法抹去的耻辱烙印，表面上又不得不为这本当年美国人做的详细报告书，而感叹西方人做事的严谨和认真，他们似乎并没有因为落后弱势的中国便草率马虎。
当然今天看一眼老照片已经足够了。
二〇二一年十月十四日
西苏与吴中沁庐东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