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只有母亲的面庞是清晰的。她哼着小曲，自斟自酌。这般的夜晚，多数是白天多赚了点小钱，她心情好。
父亲是不能喝酒的。半瓶会醉，半杯也会醉。醉了只管睡大觉，头一沾枕头，便鼾声震天响。
没有人陪，母亲也很高兴。辛苦一天，晚上数钱的时候，发现今天比平日多了一点财产，她自然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庆祝一下。
也许她开心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一到这样的夜晚，我便牢牢记在心底。母亲不会唱流行歌曲，她承认自己很土，识字不多，上学时数学课总在坐晕车。她能上到初中毕业，全是因为怕姥爷。因为怕，她不敢不去上学。虽听不懂数学课，但这并不妨碍母亲算账，她口算能力比家里其他人都强，别人在用算盘啪嗒啪嗒算账的时候，她张口就算出来了。当然她的算盘一样可以打得啪啪响，虽然她不在乎的时候更多，但一旦和别人对账，各自拿起算盘，拨拉算盘珠子，她认真起来一定分毫必争。
她唱的小曲，是地方戏，高兴时整本都能唱下来，但是她没有那么完整地可供她高兴的时候。生活时时碾压她的天性，近几年她总在说，嫁到这个家之后，一直没抻开过身子过活，就这样缩着过了大半辈子。现在她不想理会哪个，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说是这样说，照母亲的性格绝对做不到。她只是嘴上图个痛快。该管的人，该做的事，她一样马虎不得。
好像跑远了，还是说酒吧。那些夜晚母亲喝的酒，我能记起来的多半是临泉大曲，稍微好一点的是文王特酿和文王贡酒，都是县里同一家酒厂的酒。其他的酒也没少喝，什么古井贡，沙河王，口子窖，五粮液……她说喝不惯，最爱的还是我们县里的酒。当然现在酒的花样更多了，贡酒还分什么正一品之类。我对酒完全没研究，所以不知多少。清晰如昨的是当年老屋有一个角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那时的我看着那些喜气洋洋的包装，总觉得年就不远了。真实的情况是那个角，一年四季从没有空落过。因为好奇母亲喝酒时出奇的开心，我也跟着她喝过一些酒，什么味没咂出来，除了惯常的辣，便是冲鼻的香，一点点就好，多了便有臭味。为什么人们讨厌酒鬼，就是因为他们的酒喝过了头，酒太多就变了味，整个人变得不好闻了。
父亲不能喝酒，也正是这个原因，在我们那个稍微封建的小地方，我家来了客人总是母亲上桌来陪。而这做法在那时是不流行的，当年的俗语是女人是锅台转、屋里的、烧火的，来客了，只能坚守厨房，掌厨做饭，烧好了饭菜，不能上桌，更不要说陪客。但在我家，母亲不仅做饭，烧好饭正大光明地上桌吃饭喝酒。她和客人喝酒、划拳、猜枚，父亲只管倒酒。不仅如此，母亲在桌上，我和弟弟也能上桌吃饭，这在别人家也是不被允许的。所以长大之后，听到别人说自己的母亲和自己小时候从来不在来客时上桌，我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肆无忌惮地哈哈哈笑人家老封建。
小的时候家里来客不仅母亲上桌小孩上桌邻居多半也上桌，母亲爱热闹，最欢喜叫上邻居来陪客，一来客我家就热闹非常，一顿饭常常吃上几个小时，边吃边喝边聊闲天。我的许多常识便是在这样的酒桌上一次次积攒下来的，我观察他们每一个人，虽然从不晓得大人们为何如此兴高采烈、乐此不疲。弟弟通常耐不住性子，吃饱了就跑出去玩，父亲吃到中途也会昏昏沉沉，和客人道了扰，先行告退，进里屋倒头便睡。一般是一场酒喝得太久，后半场通常在父亲的鼾声中渐渐落幕。
事实虽然是如此，但是并没有人因此笑话父亲，他不像别的男人那么好面子，倒成全了母亲的名声，街南街北，谁都知道老翟是个爽亮的女人，不拘小节，能侃又能喝。人们知道我家这样的风气，羡慕还来不及。人们会说父亲是个难得的，除了不能喝酒，哪里都好。母亲常常外出奔波，家里很多事情都要父亲张罗，他上班做饭洗衣喂猪，样样可以井井有条。成家之前母亲恣意生长，在家说一不二，做小姑子管教侄子如同教子，来到这个家里天天拘束着，没日没夜伺候老小，又没有闲钱可以花，她是不开心的。所以她要想着法子出去赚钱。虽然在那个时代，跟男人一样东跑西跑做生意会被人说不成体统，但是自己赚钱自己花还是特别让人开心。母亲自然不管条条框框，她只想自给自足，家里地少，她毫不掩饰地说，靠那点地，一家人都要喝西北风去。父亲当年的工资并不够开销，而且在没分家之前，他的钱全部需要上交，完全不能自主。结婚之前母亲自己就能挣钱，大手大脚惯了，结了婚一下没了经济来源，这让她无比痛苦，买什么不买什么样样需要批准，伸手要钱花，这比什么都难受。所以当我和弟弟刚能撂开手，她便不顾任何人反对，坚持出门跑小生意。
我所记得的那时的母亲，擎着小酒杯，灯下哼小曲，父亲、我和弟弟，都在灯光下隐去身影，只有母亲和她脸上的光芒，一年比一年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