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手机线,我的泪水落了下来。我的泪是喜悦的泪,感恩的泪,欣慰的泪。
时光终不负我,我可以自信地向前单位的老领导发出“邀约”了。
我邀请老领导赏个面子,出来坐一坐,吃个饭,叙叙旧,谈谈心。
老领导欣然答允,只是需要静候她的时间。
其实,我在文字里称呼她是老领导,她并不老。
她不过五十出头,美貌优雅,睿智高贵,一如往昔。
她是一个说起话来吹气若兰,遣词造句谨慎诚挚,娓娓动听,又不乏真知灼见的领导者。
她是我前单位的一把手,亦是我父亲单位的一把手。
但是,她说,她从来不想让我在事业单位里边混日子。她希望我能发挥自己的特长,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
我也在命运的奇妙安排之下,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专业的中学教师。
现,回首经年,我发现她曾貌似不经意间洒下的许多言语,都成了预言。这是我爱戴她的缘故之一。
此外,她的为人修养与处事智慧,她的自律能力与阅历见识,也是我爱戴她的缘故之一。
她总是念及我爸的好。她却从来不提她为我家付出了多少好。
她曾是我爸的下属,我爸看重她的品行与业务能力,联合单位同事们,推选她成为一把手。
她一直纪念这份情,一直在我爸面前谦卑尊敬,也对我照顾有加。
可惜,我的性格,委实不适合之前的单位环境。我离开之后,老领导依旧隔三差五联系我妈,探望我家。我知,她内心隐隐对我有所亏欠。
她是那么好的人,她也想按照我爸生前的嘱托,将我带在她的身边。
可是,上天另有安排。上天的安排最好——这话真不是鸡汤。
我对老领导说:我此生从不了政,我只能研究学问。我若在原先的单位,我的很多潜力都难以发掘出来。我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经营人际关系。偏偏,我最头疼的就是复杂的人际关系。我最适合的是教学,一是校园环境单纯,二是我的认真秉性与正直形象能够影响到未成年人。我喜欢那些孩子,他们尚未被污染,他们好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樱花,看上去静谧而美好,青春又有活力。他们是祖国未来的希望,也是让社会变得越来越好的动力。我也喜欢现在的单位。不谈我的学校是市里名校,单我的战友们都是教学方面出类拔萃,平日里积极上进,互助互勉的人才。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既能保持正能量,又能提醒自己继续学习、不断前进。我,岂能不开心呢?
老领导语露笑意:谁说找到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就一定需要关系,就一定得靠父母?你通过自己打下来的江山,谁也夺不走。何况你爱好写作,你写的文章我都看,我一直关注着。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你父亲当年对你打压式教育的好处——你一直内心有所欠缺,所以你一直在努力,你期望你能达到你父亲的肯定,这,已经成了鞭策你的动力。
我听了这话,内心一恸,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我不能否认她的话的合理性,又不能承认这种观点是绝对的正确。父亲生前怕我不思进取,长年用训斥与挑剔的态度对待我,我才为了得到他的承认,发奋努力,终生不懈——这种心结在某一方面成就了我,却在另一方面限制了我。那就是我早年在亲密关系方面,始终不够自信。我一方面渴望找到像父亲那样的人,一方面又渴望像父亲那样的人能够爱我、宠我、赞美我,给予我理想中父亲一般无微不至的爱。只要这个人出现,他哪怕比我爸的态度更恶劣,哪怕站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蠢蛋”,我都会点头赞同。这是最刻骨的自卑:不是别人说你差,你才觉得自己差,而是你已经先入为主地否定了自己。你认为你得不到被爱,除非你付出比别人成千上百倍的努力。
至于你曾经爱的人素质怎么样,在你眼里根本不重要。
你要的只是那爱,而不是那人。
直到你在炼狱一般的环境里涅槃重生,你在心理学的滋养里静悄悄地更新,你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了一个又一个的资格证;你通过自己的觉悟,写下了百十万字的小说、散文、随笔及论文;你通过自己的勤奋,拼来了一个又一个的事业机会,赚取了业内良好的口碑……你终于赢来了那个可以昂首挺胸行走人间,受人尊敬被人信任的自己。
回头看,那些苦难真的不算什么。只是当时不知道:它们是祝福,是救赎。
我的一位好朋友也曾走过类似的路。对比她的成长经历,我几乎仍是温室里的娇花。
她的原生家庭,没有童年阴影可写,要写就是法制文学。她的父亲长年家暴,动辄要把她和母亲赶出家门。她从13岁起只有亲戚淘汰的衣服穿,18岁的胸已然发育,却没有钱买胸罩,20岁尚睡在亲戚家的沙发上,结婚后与丈夫租住房子过着发愁下个月生活费的日子。为了贴补家用,她一下班就直奔卧室电脑前,打字打得啪啪啪,发一篇豆腐块赚一份大抵够得上修冰箱的钱。修冰箱的一次性服务是一百元钱。她念叨着“我要修冰箱、我要修冰箱……”硬生生把自己写成了一名作家。
当了作家,她离了婚。她不能不离婚。因为清贫的家庭委实养不起两个作家。她婚变期间已是重病在床,离婚之后更是死撑着孱弱的身体治病、带娃、继续搬砖。为了给她的女儿博一个安全的未来,她自学两年的法语,成功考过雅思出了国,移了民。她在一片枫叶红的资本主义国家跨行学法律,买房有花园。哪怕失业有疫情,她也不担心衣食饱暖,更不发愁女儿的教育、医疗费。她说,她如今的生活是她20岁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
我说,我如今的生活也是我20岁的时候想也不敢想的。
我20岁的时候什么样?小棕熊一般的笨拙与盲目,丑小鸭也似的迷糊与从众。我恐惧,我焦虑,我纠结,我怯弱,我每一天都在暗无天日的自卑里自我攻击。我写下一篇篇浪漫又缠绵的古典小说,我把希望都寄托到了风度翩翩又深情款款的白马王子身上。我将自己比作西欧传说中溺毙的幽灵,须得到王子火热的亲吻才能结束盲目的漂泊。结果,我翻过一个山头,又迎来一个山头,我穿过一片沙漠,又迎来一片沙漠。王子,始终没有来。直到我30岁那年,父亲患癌的噩耗传来,我在陪父抗癌的那些年月终于清醒了。
原来,我才是自己命运的救赎者。我更是自己家庭的保护者。
我要保护我的父亲,我要保护我的母亲。
我要拯救我的父亲,我要拯救我的母亲。
我拿什么来保护?
我拿什么来拯救?
心灵鸡汤?去你妈的!老娘只要钱!
2013年,我爸一个月工资2600元钱。我妈一个月工资3000元钱。我一个月工资2500元钱。可是在2013年,我爸输一瓶人血白蛋白要540元钱。一天两瓶,就得1080元的支出(这笔费用医保不报销),加上杂七杂八的高价药、靶向药,我一个月的收入是他一天的救命钱……我爸的市直医保,报销率却只要65%。我家里的积蓄如水龙头里的自来水,哗哗哗地往医院流。我为了多赚一点钱,放了学去教培机构代课,深夜对着编辑的约稿函噼噼啪啪打字,偶有闲暇再跑到街头发传单……我永远记得2013年的那个冬天,冰雪铺就的路面滑溜难行,我一步一挪地来到一所教培机构给人家初三学生补语文。在那个没有暖气的夜晚,我给那个学生补了整整四个小时的课,硬是帮她解决尽了疑难。回到家,已是凌晨十二点。我又打开电脑给教育杂志写论文。一篇论文能卖一两千元,我就拼命写,拼命写,拼命写。偶尔,我替大学老师们“捉刀”,一篇市级的CN刊物的论文三百元,一篇省级的我敢叫价五百元。四点左右,父亲疼痛的呻吟响起,我搀扶着他下楼散步止痛。清晨五点半,我才稍微合上眼。八点时分,我又踏上了去学校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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