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野里抓起一把泥土,当它干涩或者潮湿地从你的指尖滑过,你,懂得它吗?
当苍穹响起第一声惊雷,春风把绿色的种子洒向大地,当幼苗顽强地长成大树,大树篷勃地撑起一片天空,生命之火便熊熊不灭。众多的大树结构成森林,苍郁成恢宏的乐章,所有的兽类、禽类和人类便在这里繁衍栖息,世界方充满了生气。
这一切的一切,都矗立在泥土之上。
你看那些常绿树草,高耸的银杏和劲松、低矮的灌木、随处可见的野牵牛花和蒲公英的根,植扎在泥土中,象吸取母乳一样吸收泥土中的养分,它们才有了一春的盛开,一夏的繁茂,一秋的丰腴,一冬的深沉。
这是怎样一种滋润,是怎样一种赋予,又是怎样一种奉献?那沉默而广袤的,看上去极为寻常的,甚至有些丑陋的泥土,竟然是如此神奇吗?
泥土的营养是无穷无尽的,它勃发了源源不断的希望,泥土的胸怀是无边无际的,它创造衍化了万物,又包容了万物;泥土是无私的,它默然将一切毫无保留地捧出,又默然地守候在静谧里,从未索求过回报。即使从大树那儿得到几片枯黄的叶子,泥土将它腐化后又送给了幼苗。这,就是泥土的品格。
而在工厂,我经历和感受了另外一种神奇。
那极为普通的泥土,被人从陡峭的山脊或是平坦的低地运到这里,远离了餐风饮露的日子,一改曾经粗糙散碎的模样,透过一双又一双湿热的手的传递,由生硬变得温柔,变得富有韧性。它们成了一根根小圆柱,整齐地排列着,等待着人们将它切割、分解,将它们的形象重新塑造。而那些聪明勤劳的人们,居然将一小段一小段的泥土灌注了鲜活的生命。
你看,那不畏艰辛的行者,正引领着取经人,从遥远的唐朝向我们走来;那彩色的骏马,抖落一身历史的尘灰,带来阵阵清新的古风;而那高原上善舞的唐女,正反弹着琵琶,轻盈举袖;夕阳下,顽童在尽情嬉戏,扶杖的老人倚门望归;诗仙诗圣们拥酒斗诗,吟哦俯仰间;河滩银白,村妇在高起的石砧上捶捣着衣物,突突如更深之梆;潺潺水起,少女如初生的赤子,用皎洁的月光洗去一天疲惫。忽然间,风云突变,大队武士狼奔豕突,刀弓闪烁,骏骑嘶鸣,被驱赶的野兽仓皇间夺路而逃,于是鹿鸣猿啼,虎啸龙吟……
当这些都跃然在你的眼前,你还会认为它们是泥土吗?不,你会被那神话般的魔力诱惑羁困着,忘我地投身于它们的世界,那是艺术的圣殿,智慧在白玉般的瓷塑中闪耀着夺目的灵光!
在轰鸣的机器旁,在生产线上,在火热的高温炉边,你会见到一张张普通的面孔。他们是工厂的工人,这些人看上去毫无特别之处,就象泥土一样简单朴实。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那些栩栩如生的艺术珍品都是出自他们之手。然而,这是真实的,就是这些工人兄弟们,年复一年默默无闻地创造着艺术,丰富着我们的生活。
将泥土雕琢成各种形态,或是各种器具,然后送进高温炉进行锻烧,做出晶莹洁白的成品,这就是瓷了。制瓷业在中国这片古老而文明的土地上流行了数千年,它的制作工艺却十分古朴简陋,完全依赖手工来完成,制作一件瓷器,要经过几十双手的研磨和摩索。那些日用品,杯、盘、碗、碟等,或艳丽如花,或玲珑剔透,或青翠如玉,都要经历数十道工序的辛勤劳作,每一道工序都是单一而枯燥的,许多工人在漫长的岁月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不断用手接触着泥土,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就象许多单一的音符,组合成一支辉煌的创造进行曲。
我曾见过一双工人的手,那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面有许许多多刀刻般的皱痕,已经分不出哪些是天生,哪些是劳动造成的;有些线,竟深入皮肉。据说,制造瓷器的泥土有很重的酸性,很伤手。冬天的时候,皮肤皲裂,双手会剧烈地疼痛,有时还会渗出血来。我问那位工人是否是这样?他笑笑说,任何工作都要付出代价,这只是很小的伤罢了。又半开玩笑地说,我这手上都是爱情线,我这一辈子的爱情全粘在泥土上了。
我曾与一位老工人交谈。那人四十上下年纪,我见到他时,他正背对着我,在用双手搬运着已经成型的瓷坯。他穿着一件洗得脱色的劳动布蓝色工装,脚下是一双穿了洞的旧解放鞋,满身灰尘,汗水从他的脸上滴落,浸湿了整个背脊。听到我的招呼,他转过身来,解开纽扣脱下衣服,擦了一把汗,光着膀子笑着跟我说话。
他在制瓷这个行业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爱人多病,家有两个孩子,都在念中学。由于工资不高,家庭负担蛮重。这人也算得上是个能人了,早些年,凡工厂有技术上的更新,都有他的一份,为工厂节约了不少成本。一谈到制瓷,他就有说不完的话题。他同我谈工艺,谈技术和管理,谈他们工厂每年创汇数百万美元。最后,他叹着气说,可惜这几年大气候不好,制瓷业没以前景气了。他的理想是建一座现代化的瓷厂,将工人们都从单一的手工劳动中解放出来。怀着憧憬,他动情地说,泥土是个好东西,如果我们实现了自动化,我们的工作效率会大幅提高,美国人曾说,我们的瓷是天山上的白雪,我说它不是雪,全是白金啊!
听完这句话,我呆住了。我竟然没有料到,一个长年累月与泥土打交道的工人,对泥土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悟!我忽然明白,泥土是普通的,真正神奇的是无数这样质朴的产业工人,他们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了艺术的创作之中,泥土才有了灵魂。
我捧起一把泥土,久久不愿放下。我将它贴近脸颊,感受它被无数双手驱褪寒凉之后的温热,也感受它的平凡。这褐黄色的泥土,没有特别的芬芳,也没有华贵的外表,它却是如此的美丽和馨香。
我歌颂泥土,歌颂那些创造奇迹的象泥土一样慷慨无私的产业工人。我要亲近泥土,因为那才是创造之源!
————写于1993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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