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所著的武侠小说，大部分都是令我反复阅读的。如《绝代双骄》、《武林外史》、《楚留香传奇》、《七种武器》、《多情剑客无情剑》……但有一部《边城浪子》，我初读之后，不想再看第二遍。故事里有一个刀客，他实在是惨得不能再惨。
他出生于冰天雪地，生下来，雪就是红的。那些雪被鲜血染红。很难说是他“母亲”生他过程里流的血，还是他“父亲”被杀害时流的血。反正，他注定为复仇而生。哪怕他是一个瘸子，还患有先天性的癫痫。他的母亲给他起名为“傅红雪”，时不时提醒他复仇、复仇、复仇。
他没有选择。他从四五岁即接受残酷的训练和冷寂的孤独。母亲没有给过他爱，只将他视为杀人的工具。他一直穿着漆黑的衣服，拿着一柄漆黑的刀。无论他做任何事，他的左手都会紧紧握着刀。一个整天握着刀的人，能有什么安全感呢?就如《甄嬛传》里的安陵容，心理扭曲、心胸狭隘、时不时怀疑别人看不起她。傅红雪也是。他孤僻敏感，沉默寡言，很难信任人。初涉江湖，傅红雪对叶开、路小佳传递过来的温暖都是拒绝的。叶开是李寻欢的弟子，懂得如何去爱人。路小佳是荆无命的弟子，也懂得如何与人为善。其实路小佳与傅红雪很像，都承受过非人的严苛的训练，都是残疾人，但是路小佳吃的苦头越多，为人越真挚、越善良。路小佳自幼被家族抛弃，却没有对原生家庭有丝毫怨恨，反而在暗处默默保护家人的安全。路小佳活得像太阳一样灿烂，令人尊重令人叹服。傅红雪则阴冷如《修罗雪姬》中的雪姬，杀公孙断，杀袁秋云，杀柳东来，杀薛大汉，杀郭威一家……他甚至要杀叶开。很多人说叶开是傅红雪的朋友，我却觉得傅红雪几乎没有信任过叶开。
傅红雪仅仅在妓女翠浓身上得到过慰藉。然而这种建立在情欲基础上的慰藉不能融化傅红雪。翠浓并不单纯，傅红雪对她既迷恋又嫌弃。她走了，他百般懊悔。她回来找他，他又离弃了她。直到她死在他的怀里，他才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严格来说，傅红雪没有健全的人格，更没有完整的自我。他在友情方面的封闭与亲密关系方面的逃离，都是源于报复心作祟。一个动不动挥戈相向的人，往往是太渴望得到身边人时时刻刻的爱护与认可。若不得满足，往往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情绪，更容易用辜负或伤害他人的手段来吸引外界的注意。更何况，他的母亲在不断地强化他这些理念。直到他发现自己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他苦苦执着的复仇使命不过是一个毫无价值的误会……傅红雪的精神支柱坍塌了。
“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现在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虽然令他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神圣的。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
可怜而可笑。
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
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这种幻灭几乎没有人能扛得住。奇怪的是，傅红雪居然抗住了。他看着叶开，终于说了一句让叶开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我也不恨你，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我怀疑，古龙写到结尾的时候开始偷懒，他低估了人格破碎者心理重建的艰难性。他自以为傅红雪在得知真相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能够将沉重的精神负担如扔包袱一般的轻松。一个生活在心灵地狱十八年的人，一个长期饱受虐待，没有尊严感的人，一个世界里充满黑暗瞬间又化作虚无的人，怎么可能如壁虎一样，轻易失去尾巴，又能很快就长出新的一条尾巴出来?
倒是美国电影《小丑》(2019年版)拍得比较真实。当潦倒的底层人士一再被生活碾压，失去了精神支柱，他很有可能滋生出反社会型人格，制造出种种令人震惊的犯罪行为。《小丑》的主人公亚瑟，与傅红雪一样没有美好的童年，没有健康的母爱，没有健全的人格，他在黑化之前所有的挣扎，都是为了满足母亲和未来的幻想。当身世之谜揭开，他找不到半点救赎的希望。他化身为恶魔，大杀四方，以此向荒诞的世界予以报复。
只不过，傅红雪用的是刀，亚瑟用的是枪。傅红雪单枪匹马地作战，亚瑟则点燃了民粹的狂欢。他们都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企图获得心理平衡。
以前，我始终不懂，为何有人说“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那么多黑暗现象，若不用匕首一般的文字去揭发、去抨击，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去呐喊、去批判，如何能让正义压倒邪恶?
这两年，我渐渐发现，愤怒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种下的。如果你给了它水分和土壤，它就会在心底生根发芽。妄图用激烈的手段来伸张正义，只能让怨恨如病毒一样腐蚀更多人的灵魂。而当下的社会，已经有足够浓烈的戾气，亦不缺乏缠累人心的仇恨……
如果傅红雪的养母花白凤能够放下仇恨，傅红雪前半生的悲剧就得以避免;如果傅红雪能像叶开一样善于宽恕，他就不至于让自己痛苦了那么多年，也不至于错失了人生里那么多可能拥有的美好。
庆幸的是，古龙在《天涯·明月·刀》里让傅红雪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是非分明的侠客。他在经历重重磨难之后，收起了自己的刀，享受起了明月的温柔。
因为，他懂得爱了。爱才是永恒的得见光明最好的途径。
但愿我们很多人都能够懂得爱，学会止戈，选择宽恕，收获灵魂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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