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也忘不了曾经南窗外的那棵梧桐树。
记得最初搬到那里时,是一个春夏交替的时候,春已尽墙边一大排金黄的迎春花披着一身绿叶却依然疯了似的开满金黄色的小花,如同碧绿的瀑布喷出无数金色的星星。
就在这面瀑布前有一棵茁壮的向日葵,没有花,却伸着好几片小手似的叶子,又傻气又壮实,风一来叶子乱抖,像个做鬼脸的淘气的孩子。
那时身边的小儿女只有一半高,天天仰着胖胖小脸这样那样,说着闹着,时而又骑上小车、拉着风筝或牵着小狗跑开了,日子像是那“向日葵”叶子间掠过的风,一个春过了又是一个秋,它每年都会准时的出现在春,消失在秋,就在我们还奇怪它为什么不开花时,小儿女们已经长大到能辨识植物,说这哪里是什么向日葵,这明明是棵梧桐树。
那时它已经长成了有一层多房子那么高,枝叶举在头顶,树杆笔直,没人修剪却十分的直溜,树枝不旁逸斜出的碍事,而是直直的向上生长成一圈,如同一把绿色的伞。
街角那边的旧房子没有拆,被改造成了一个酒店,那天来了一群人,把墙边野蛮疯长的迎春砍的砍,刨的刨,拉走了好几大车,临了又放了一把火,在酒店跟前烧出一片空地。那个春天来的很早却没有迎春花,眼前起了一道新墙,新墙后,若立起身还能看到酒店放着几个大泔水桶的后巷。
这棵树已长到了两房高,树身浑圆光洁,满枝的绿叶在春日的阳光里闪闪烁烁留下许多金色的光点,它可能已经忘了曾经的迎春花朋友,也不在乎自己生长的地方有多么狭小和混乱,只是一心一意的长大,像个野里野气的农村丫头。
突然有一天清香满径,门前的小路上还掉落了几朵淡紫色的花,我抬起头才发现,它已开出了一树繁花,叶子还没长全,在红润润的枝条上缀满了紫盈盈小喇叭似的花朵,花朵从洁白到粉紫过度出十分浪漫的颜色,花瓣间还有密密的紫色斑点,如同梦里的音符,在金色的阳光里跳跃成一树响铃,演奏着灿烂的春之交响。
小儿女还是那副小奶模样,树却有了栋梁的雏形。
而后繁花落尽,绿叶挂满枝头,变成一片好大的绿色浓荫,只可惜是在垃圾桶边,绿化带里,没有人能去乘凉。最妙的是下一场雨,天上的雨停了,它层层绿叶间的雨却没有停的意思。一层层滴下来,一叶叶被轻轻的弹响,静静的,轻轻的,如同一声回还不绝的叹息。
人间的烟火密了,房子就慢慢的洗去了铅华,再没了当年一片新房连成江南小镇的样子,它扎实扎实变成了一群普通的北方人平凡生活的地方,烟火味升到了空中,风剥雨蚀的痕迹留在了墙上,每一年都有婴儿出生,每一年也都挂起送老人辞世的白色祭灯。
孩子们讨论起了生死的问题,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人死了,不是消失在这个空间,而是走出了这一段时间。
梧桐树有三房高了,它已经霸占下了整个绿化带,巨大的树冠几乎把酒店的后巷挡了个严严实实,每到雨天,它也不负古今文人做了愁绪忠实的放大器,那静静的滴答声,一叶叶,一声声,就稳定而安静的直到天明。
秋天它的声势就大了,一片片的落叶,小的有蒲扇大,大的居然像个锅盖,黄了,缩了却还有一些重量在,一片片从三房多高的树顶跌下来,像是砸下个什么东西似的,沙的一声落在地上。
窗前的人变了,他们的面孔有很多变得很生疏,拉紧风衣匆匆走过,身飘着一地枯黄的落叶。我时常想,这梧桐树真是种傻树,又高又直,叶子又大,怎么就不能像槐树,一树小叶子秋天到了,先是化成一树金黄,再碎金般轻轻飘落。怎么就不能像是栾树,也是细腻优美的小叶子,叶子黄了枝间落下的竟是一盏一盏的小灯笼。它就是一棵傻树,没人管还长得快,春天一树繁花,夏天一树深荫,秋天一树锅盖大的落叶追着人砸。
终于某一个夏天,我们赫然看到,树身上有一圈被人铲掉的皮,一整圈,约是成人胸部高的位置,树皮被整整齐齐,头尾相接的铲掉了一个环形,露着白森森的树身,似乎没有血肉只是白骨,而这白骨却如此粗壮。
路过的人们,指指点点,说这树不知是惹了谁,这下怕是活不成了。人要脸,树要皮。但是指指点点没有任何意义。此时的树,立在这一群渺小的人类中,人只能仰头张望,看他满枝浓绿中指向天空的树枝是何等的高傲。
它还是那样浓荫满枝,它伸展出了一个巨大的阴凉,虽然没有人去乘凉,它为雨滴延时直到天明日出,虽然没有人愿意在深夜品尝愁绪。到了秋天,它依旧安然无变的脱去了一身的大叶子,巨大的树叶一层层堆在树根上,好像是自己爱惜的为自己盖了一层厚被。
之后,那棵梧桐在冬去春来的日子里又一次觉醒,依然是满树繁花,但好奇怪,这次它开放的竟然是全白的花,还是响铃的形状,却洁白无瑕。而后落尽白花换上一身浓绿,再而后一片片脱掉绿装,变成长枝指天的傲然模样。这一年四季轮回,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在我心中却总是感到无比悲怆。
果然,下一个春天梧桐树没有醒来。
原来伤了皮的树,和伤了心的人一样,你看它立着,看它变化,看它好像活着,其实它已经静悄悄的死了。它开出那一树洁白的花朵,不是为了照亮辞世的道路,只为祭奠它短暂却迅速成材的一生,它那如同不开花的向日葵般傻壮的童年,它灿烂如响铃般浪漫而热烈的青春,它浓烈如重云般荫庇大地的生命信条,它只认准天空方向傲然生长的野蛮枝杆。
这一场祭奠从春天的满树白花开始,到夏天的浓荫满枝,到此刻到一叶触动起秋的琴弦,而沉重的音符一个一个,一个一个,重重的跌落,这一声离歌里有青春的张扬,有成长的喜悦,有对抗的决绝,有沉重的挚爱,这一场梧桐祭,祭的不仅仅是一棵树。认真活一场,一叶叶,一声声,以繁花与阔叶敬此生。
最后,可能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雨季,树根烂了,大树倒了,一群人来了,说这棵树能卖好多钱呢,他们忙了几天,锯树枝,刨树根,把笔直的树身拉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
从此南窗外再也没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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