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不向茂林久,红柳几度花。
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故乡的记忆是一首横笛吹奏的《初见》,在心底流淌,在风中呜咽,在心头回绕。竖琴拨动心律,大提琴唤醒凄草,悠扬低回,千回百转,触动的是你最脆弱的那根心炫,如静谧湖中的涟漪、倒影,如千万年静卧黄沙的褶皱,起起伏伏,细腻如影,琐碎如诉,真切如梦。
【一】
发小令郎大婚,几个星期之前就电话再三邀请,自己亦有再叙之意,想到期间肯定有儿时玩伴会同去,难得有同聚的机会。少小离家,现已鬓毛衰白。愿言思之,不暇有害,叙叙旧也是好的。
是日,驱车出城,东北向驶入环城高速,进入北仙高速,风驰电掣间,已入镇蕃境内。天空渐暗,黄尘四起,灰蒙蒙一望无际。尽管高速上有防风设施,但咻咻的风还是一阵紧似一阵,车在微微晃动,只好减速。路边“风沙路段,谨慎驾驶”的路牌一个接一个地闪过。这几年风沙治理力度逐步加大,但镇蕃“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景象并无改变。下高速,拐到薛百乡政府,记忆中黄土碾压的路已经变成路柏油路,两排哨兵一样的白杨树已不见踪影,两旁是黄褐色的干燥土地,远处养殖大棚青色的塑料布非常醒目,一排排散落在村庄间,光秃秃的树木与大地融为一色,在灰蒙蒙的黄尘中格外萧瑟与枯寂。路的尽头就是儿时的村落。音响中传出节奏明快的歌声:“太阳的雅鲁藏布啊,月亮的日喀则,思念的唐古拉山吼,爱情的狮泉河......”这是当前十分流行的抖音歌曲《玛尼情歌》,歌唱者声情并茂,气韵饱满,把握十分到位,类似原唱。忽然想到日喀则藏文的意思是“土质最好的庄园”,环顾四周景象,感觉有点苦涩的滑稽。昔日的村道黄土没脚,尘土飞扬,雨后泥咛不堪,家家户户的大门前柴草堆积,粪堆高耸,苍蝇乱飞,不管是白狗黑狗,都是黄狗。现在却是水泥铺地,不见柴草粪堆,修整得整齐划一,枣树林立。不远处人来人往,路的两旁停放着一溜车辆,一辆厢式货车占掉了大半的路面,歌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这就是发小之家了。把车停在远处,步行过去,早有人出来迎接,依稀旧貌特征还在,只是一时叫不上名字。握手致意,一双双手干燥似树皮,心里咯噔了一下。
院子里搭了一个简易舞台,上面绿色篷布盖顶,五六张圆桌上已经坐满了人,等待上菜。门前的那个大货车是改造后的餐饮车,车厢里面厨具一应俱全,妇女们进进出出端菜上桌。《玛尼情歌》还在继续,留意了一下唱歌的人,是一位穿着红色风衣的女子,眉眼小巧,神态安然,不媚不俗,正在拿着话筒放歌。进门后又有几个人进来握手,其中一个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歪着头问我:“你知道我是谁?”我一时语塞,答不上来,旁边一个也叫不上名字的人提醒:“许老师的儿子知道吧?”再看这个饱经风霜的脸,猛然想起他儿时的神态,虽然叫不上名字,但知道他是谁,紧接着开了一句玩笑:“哦,你现在比小时候攒劲多了!那阵子吊着两通通鼻子,考试经常不及格!”一屋子哈哈大笑,气氛好多了。攒劲是很好的意思;吊着两通通鼻子是挂着两行鼻涕的意思。一屋子发小都年过半百,鬓角染霜,皱纹爬额,儿孙满堂了。辈份大的在上坐,写字好的在记账,算术好的在收礼,酒量好的在猜拳,条件好的当裁判,酒量差的、胆子小的,条件不好的远远坐在角落里观战,偶尔嘿嘿一笑。
从小学四年级离开,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令郎结婚的发小一直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长我几岁,打架从来没输过,考试从来没及格过,没有他不敢干、不会干的坏事,偷瓜,偷果子,在老师的水桶里撒尿,堵人家的烟囱,在别人的裤裆里塞老鼠、蛇雏子(小蜥蜴)。他的书没有一页是干净的,而且皱皱巴巴发黑,各种物质都有,更多的是课堂上睡觉流出来的鼻涕,一卷一卷的。他反复在同一个年级上课,我上一年级,他在二年纪,我上三年级、四年级,他还在二年级,老师在他面前绝望的表情记忆犹新。不知为啥,我和他混成了铁杆朋友。他上课就睡觉,听到杨树上吊的那个破钟下课的声音,立马精神十足,一个蹦子跳到外面,张罗着斗鸡、打仗,很快分成两队混战。小时候我个子小,打架吵架没有外援根本没把握,他由于年龄大,个子高,把我架在后背上,我抱着他的脖子和脑袋,他左右抓住我的两条腿当枪,呼啸着冲向对手,把对方冲得人仰马翻,时常有鼻青脸肿流血事件发生,战斗力爆棚,可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我们从此成为黄金搭档,孤独求败,再无对手。对方告状,老师把他叫到一边训斥,他尚未从胜利的喜悦中走出来,假装老实,但挤眉弄眼的小动作把老师气得吐血。后来干脆不管了。惩罚他的办法一般是罚提水(学校日用都是井水,要从很远的地方打回来)。我和他用一根棍子抬两桶水,除了洒扫用以外,老师要用其中的一桶洗脸做饭洗衣服。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四顾无人,解开裤带均匀地在两桶水里撒了一泡尿,鼓动我也来,我不敢,他也不强求。这事估计老师到死都不知道。1976年的一天,学校的大喇叭里突然传出哀伤的哀乐,老师哽咽着通报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话没说完就嚎啕大哭,不到十岁的我们立即跟着大哭起来,刹时声震寰宇,日月悲鸣。他的哭声最响亮,哭得比谁都伤心,加进了许多肢体语言,有农村妇女葬礼上哭爹的形态,亦有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情状,四肢乱蹬,手脚并用,大放悲声,哭得昏天黑地,涕泪交流,唯一一次得到了老师嘉许的目光。美中不足的是他下意识地把鼻涕眼泪抹到前面同学的衣服上了。后来我转学了,他实在记不住生字,背不下乘法口诀,回家种地了,我们的辉煌战绩亦成绝唱。
他不是一个好学生,却是一个好农民、好父亲。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他就结婚了,所以孩子比较大。十几年前他的两个姑娘就结婚了。今天结婚的令郎是在严酷的计划生育环境下抢生的。记得第一个姑娘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去他家,头一天喝高了,就在他家住下了,第二天新姑爷来拜年,大清早他们夫妇俩穿戴得整整齐齐,端坐在沙发上,新姑爷夫妇恭恭敬敬地进来,给他们跪下行三拜九叩之礼,口里说着:“爸爸妈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他们安之若素,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和不自然,仪式简单而庄重,反倒让旁边观摩见证的人肃然起敬,鼻子有点发酸。中华传统礼仪在今天几乎消失殆尽,但在他这儿却仍在坚持。
农村重男轻女原因不是封建观念,而是现实劳动力的需要。女子出嫁,自己年龄大了,那几亩地必须有人来经营,所以必须要有个儿子。他前面生了两个女儿,一直忧心忡忡,在孩子上学方面有点无所谓,我劝他无论如何让孩子把学上完,然后上个职业学校、技校都可以,后来两个女孩上了技校,学了专业,顺利找到了工作,每月把工资都交给他们,生活条件一下子得到改善。之前他生儿子的时候,让计生站的人盯上了,东躲西藏,几乎藏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家,惶惶不可终日,孩子终于降生,既成事实,计生站的人呼啸而来,要收取超生费。他家徒四壁,拿不出一分钱,那些人二话不说,跳到粮仓里挖完粮食,看到唯一值钱的就是门窗,三下五除二拆走了大门和几间屋子的门窗,然后呼啸而去。近十年的时间,他家的大门是一个没有任何遮拦的破门洞,他经常站在门洞前发呆,冬天拢着袖筒,下意识地用袖筒擦鼻涕。我说不管怎么说,先弄上个大门挡风,他嘴唇哆嗦,眼神空洞,不说一句话,但大门一直没修。就这样放了近十年,直到儿子长大。
曾与从事计划生育的人有很多交流,听到发小的这种情况,他们不屑一顾,说那算啥,那时候我们打听到谁家的媳妇子超生怀孕了,立即组成突击队,不管白天晚上,捉住就现场拆下一块门板,按在门板上就地手术,不管婴儿多大,从肚子里捞出来就扔掉,简单缝几针就走。山区有一个妇女让抓住了,挣扎着逃脱,跑到厕所里把娃生出来了,老公公从粪坑里把娃抢走了。那时候没有特殊关系进不了计生部门,肥的流油,罚款数额弹性很大,收缴上来的罚款主要用于接待吃喝。那时候真是天天吃肉喝酒,有任务醉醺醺地就去了,现场按住就做手术,就像杀鸡一样简单方便。能缴上罚款的就睁一眼闭一眼,放过。
计划生育的主要对象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群,他们的后代普遍是独生子,造成的后果就是改变了中国几千年来“家天下”的格局,许多称谓在独生子女这一代就消失了。上无“哥、姐”,下无“弟、妹”,由此像“姐夫、妹夫、舅舅、舅妈、嫂嫂、姑姑、叔叔、阿姨”等称谓将很快消失,“九族”将不复存在,所谓“断子绝孙”了。四世同堂,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将变成一个传说。家庭结构的恐怖变化,带来的民族结构的变化到底如何尚未可知,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延续面临挑战。按照易经的推衍,一个完整的家庭应当遵循“乾、坤”的规律,“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义。”乾为父,坤为母,阴阳交泰,六爻互变,衍生子女:长男、长女、中男、中女、少男、少女,所以一个完美的家庭应该是八口之家,父母六子,人为割裂或者限制,必与自然相左,不合天道。
有人做过大数据分析,凡是在“文革”和“计生”期间妄害人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者,后来大多没有善终,或怪病,或横死,其子女或早夭,或灾祸,都是没有好下场。所谓因果报应,来之不爽。这种时代的恶果让个别人承担似乎不妥,但人性之恶必须抑制,权力必须关在制度的笼子里,否则这个魔鬼不但伤人,而且伤己。同时,另一个后果就是独生子女这一代要承担巨大的社会养老压力,一系列的社会问题由此而来,幸福感从何而来。
记忆中的乡村是一段回不去的愁绪,是徘徊在梦境中的斑驳树影,是流连在情绪中的月明星稀。是柴火烧出来的幽幽饭香,是打麦场上的欢声笑语,是儿时肆无忌惮地疯狂玩耍。
这个村落叫茂林,在古河道谷水中游,明清时期属镇蕃,现今是民勤绿洲的一个小村落。
【二】
谷水自祁连山北麓出,从苍松翠柏中向东北流出七百九十里,形成广袤的冲积平原,星星点点的湖泊散落,从南向北有几个大湖,休屠泽、潴野泽、柳林湖、白亭海等,频繁地出现在史记中。西汉时期这儿的实际控制人是休屠王,治所姑臧(凉州),向西北约六十里是休屠泽,东北方向去为潴野泽。这儿最早的居民为大月氏、乌孙、西戎、羌族,属游牧民族。大月氏统一草原,后被匈奴吊打,成为了匈奴的牧场,被灭国后西迁之今乌兹别克斯坦一带。张骞“凿空之旅”时,曾试图联系大月氏与汉军联合夹击匈奴,但大月氏所在地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年代久远,已经忘了伤痛,不愿意再打闹,婉言谢绝了张骞。后战神霍去病西征,灭休屠,扛回了象征权力和国鼎“祭天金人”,被汉武帝摆放在甘泉宫欣赏,高兴得手舞足蹈。霍去病顺便带回了休屠王太子金日䃅。金日䃅魁梧健硕,老成持重,尤擅养马,被汉武帝器重,赐姓金,封御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后与霍光一起成为托孤大臣,去世后谥号为敬,陪葬茂陵,与他起名的还有汉中郎将苏武,曾在此持节十几年牧羊,史记留传。汉朝与匈奴打了几十年,败多胜少,军神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至龙城,斩首数百,横扫龙城,打响了对匈奴反败为胜的第一仗。龙城即为姑臧,今凉州古称。唐诗人王昌龄有诗赞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先民们逐水而居,上百万人口散落在这片土地上,在蒹葭苍苍中出没劳作,谈情说爱,书写着“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的故事。
谷水相传有石羊出没,故又名石羊河。出凉州后主要分为两支,西支为西大河,过金川峡,灌永昌、昌宁,称为西海;东支为东大河,过红崖山,一路东北,形成民勤绿洲,入青土湖,称为东海,亦称潴野泽、白亭海。民勤绿洲像一根楔子,打入腾格里和巴丹吉林沙漠腹地,阻断了两大沙漠合拢,起到了阻挡生态恶化的屏障作用。楔子的前锋到青土湖,再往前就是内蒙阿拉善左旗,半草半沙半戈壁,现在有穿沙公路蜿蜒绕行,沿途大小海子密布,如蓝宝石般散落,偶见牛羊、骆驼、野驴悠闲吃草饮水,过贺兰山就是宁夏。后端是祁连山脚下的凉州区,如扇面铺陈,泉水叮咚,郁郁葱葱,四季分明,气候寒凉,故称凉州,西汉时河西四郡---武威郡的治所,曾经是中国除长安外的第二大城市,河西走廊的主要节点,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兵家必争之地,重要的商贾聚居地,宫廷西凉乐舞的诞生地,佛教传入中原的首发地。玄奘、法显、鸠摩罗什、李白、王维、岑滲、高适、王昌龄、林则徐、左宗棠等都曾在此逗留,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和动人的故事。
老家南去凉州二百里,再南去红崖山六十里,西去巴丹吉林沙漠四十里,东去腾格里沙漠四十里,是谷水北流的必经之地,早期由于地势较低,谷水在此形成了一汪水湾,名曰许家乏坑。周围环沙,红柳遍地,记忆中乡村老屋的西边有一片茂密的沙枣树林,夹杂着虬枝盘延的红柳,树林西边有一条沙河,不远处有观音寺,再西北有雷台观。古河道已经被沙掩埋,隆起的河沿倔犟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不屈不饶地讲述着这儿曾经流水潺潺,莪草遍野,蒹葭苍苍。
红柳学名叫多支柽柳,本来是温带、亚热带气候条件下的一种灌木,却在荒漠中广泛分布,极耐寒、耐旱。南方人用竹子编织很多日常用品,竹筐、竹篮、竹椅、竹桌、竹席,沙漠地区的人们也是就地取材,用红柳编织了许多日常用品,柳筐、柳蓝、柳席、柳簸箕等等。盖房子用指头粗的柳条编织成房席铺在椽橼上,盖以麦草泥巴,坚固耐用。有同样功用的还有生命力特别旺盛的芨芨草。古人占卜用蓍草,取其多年生,有神灵之特性,那是他们没发现西北的芨芨草也有同样的特征,而且根根笔直,软硬适度,粗细任选,便于长久保存,说不定卜成的卦象更达神意。红柳是家家户户取用的东西,用途十分广泛,日常用具离不开,小子淘气也要用红柳条子治,一条子抽到屁股上,疼得喘不上气,从此惧怕。淘气的小子们一旦看到父母拣起红柳条子,立即魂飞魄散,一溜烟跑的没影了。其坚韧耐用,性格十分倔犟,兼具胡杨的特性,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腐。粗壮的柳条可以做成弓箭,古代重要的战争工具。其花细碎,火红似火,开花季漫山遍野红花汪洋,美轮美奂,风景绝异。
谷水沿岸,红柳相伴,其水汩汩,其花摇曳。沿河散落的村镇中心有集市,红男绿女,往来商贾定期集聚。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遇到心仪之人,即四方打探,托人说媒。胆子大一点的私通款曲,一个眼神已是心下轰然,四目如电,红云托腮。一方手帕,一双绣花鞋垫既是信物,亦是山盟海誓。在纸巾之前,人们都用手帕,四方四正,或棉或丝,叠成方块揣在兜里。类似于西装左口袋上方的丝巾手帕,主要是装饰用。手帕、香囊、鞋垫都有“麕鹿”的作用,“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王献之的鸭头丸即写在手帕上。鞋垫绣花考验女子的手工,图案设计,针线密度,颜色搭配都非常讲究,与绘画、写字、刺绣属于同一类艺术形式。类似于黛玉给宝玉的香囊,花色图案一般是并蒂莲花,牡丹,颜色以“五色”为主,红、黄、绿、青、白层次搭配,相得益彰。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就要学手工,女红要过关,铺盖衬罩、鞋垫绣花成为首选,一则图案设计简单,尺幅不大,容易把控;二则可以细细密密地织进心思,不自觉地哼着小曲儿,随着心情起伏随意织就,几天的功夫就可完工。姑娘小媳妇经常聚在一起相互欣赏,有比拼之意,传出去就是一段美谈。“张家的丫头花儿绣得好,手真巧!”就是一段广告词,远乡近里的媒人纷至踏来,不久,美美的姑娘出嫁了。
【三】
村落夕阳,炊烟袅袅。村落的形成离不开水,这是人类最早的生存方式。谷水河畔的镇蕃早期人烟稀少,明朝设镇蕃卫,朱元璋派安徽人王心驻守,才有了定居的人口,主要是军屯为主,最早六千多人,清一色江南籍。后陆续从山西、陕西、甘肃东部移民,到道光三十年的时候接近19万人,至今在籍17万人,从乾隆年间人口开始大规模地流出,属于人口净流出地区,并有加速的趋势。从清朝至今300多年间流出的人口接近70万,主要流向新疆、内蒙、宁夏和甘肃的张掖、敦煌、酒泉等地。村落保持着原始的居住方式,一村一姓,村道连接。老式的村落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雅致、精巧的门楼,飞檐垂拱,瑞兽座角,垂珠匾额,俗称才子楼。是早期老先人们遗留,江南风格。现如今已失传,都是一个平面建筑,呆板简陋,毫无生气,没有一点欣赏价值。
人口流出的主要原因是气候条件急剧恶化,谷水上游来水急剧减少,导致土地的承载能力急剧下降,土地沙化、荒漠化从清朝时期进入加速阶段,有关这方面的记载不绝于史。乾隆十四年(1749年),镇番卫“西北则风拥黄沙,高于雄堞⋯··”至道光年间,更是“楼倾砖落,沙漠独城,一任风雨飘摇,星霜剥蚀。”咸丰二年(1852年)“环顾周围,西北则飞沙壅堞,东南则腐士委尘,残垣断塘,经卖豁开。”到了宣统年间,“沙患尤为可虑,东西北三面壅塞之势过于曩昔,且高于城堞,不啻恒河之数,行者便登若大路,然将徙城以避沙,则处处飞来,迁地弗良。将刷沙以守城,则大工大役费无所出。”到清朝末期,沙漠化由过去的斑块逐渐连片扩展。
沙漠、戈壁占据了民勤县总土地面积的94%以上,“大风一起不见家,弥漫天空尽是沙。”200多年间,民勤县被流沙埋没村庄600多个,明末还是碧波荡漾水草从生的青土湖、白亭海早已不见了踪影,历史悠久的“沙井子”、明长城、烽火台、南乐堡、沙山堡、连城、古城、三角城等遗址均被淹没于沙海之中。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号召下,上游筑起了十余座水库,来水急剧减少,石羊河断流,下游土地严重沙漠化,有关“黑风(沙尘暴)”的记载不绝于史,而且越来越频繁,造成的损失越来越严重。昔日潺潺谷水,成为了沙漠的最后一滴眼泪,消失在茫茫沙漠戈壁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上世纪中叶出生的人见证了这一滴泪干涸的情状,亲身感受着沙尘蔽日、稼禾维艰的苦难,苦涩而无奈,艰辛而不甘。所以其性格中带着抗争与忍耐,绝望与期翼的特征,默默耕耘,静静期许。也许这也是故乡的痕迹。
司空见惯的沙尘暴在春夏、秋冬之交最为频繁,瞬间风力可达11级,能见度为零,范围可达周围500公里。沙尘暴来时遮天蔽日,如恶魔降临,高达几百米的沙墙滚滚而来,瞬间吞噬一切,呛得你喘不上气的沙尘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室内也是土尘如烟,让你呼吸困难,看不清对面的人。真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所向披靡,无人能挡。暴风过后满目疮痍,如人间地狱,从农田地里掀起的地膜、垃圾场吹起的垃圾袋、衣服、纸片挂满树枝,像阴间的招魂幡瑟瑟发抖,楼房的玻璃被吹起的树枝、碎石、房顶的瓦片击碎,阴风森森,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
所以,这个地方人口净流出的速度在加快。我身边朋友的子女无一例外地远走他乡。老刘是土生土长的民勤人,两个儿子在兰州;老王的儿子在北京,老周的儿子在兰州,老张的女儿在美国,老田女儿在上海等等。
当乡愁是一次次可怕的沙尘暴、一缕缕干枯的芨芨草、一条条干涸的古河道,一株株枯萎的白杨树,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邻居时,回味只能是干涩的苦味,不堪回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