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喝了一点酒。整个人都飘飘的，渐渐旳无所畏惧。脑子里沉沉如一个将要昏睡的睡眠，其上，有一个清醒的瞭望台安坐在上面。年老目衰，给我一个无视世界蛮勇，一如我的童年，无知而清澈的眼睛，给我一种战胜命运的勇气。可我的确要渐渐老去，就像人类终将衰老去一样，宇宙也有衰亡的时令，万事万物都要在蹉跎中磨灭成微小的宇宙成分，这尽头空虚譬如实有，五色斑斓的影子错杂纷乱，欲望的手在风中舞动，冷静的眼珠子四处翻滚。透视那终点的极度悲凉，我似乎有些醒悟，感觉死亡不过是一床厚厚的棉被，在人生的床上早早地已经铺就，我曾极速地从床上翻滚而下，推开房门，看见炽热的阳光穿透了我的胸膛，那一瞬间，激荡了我多年冷却的血液。我的人生从来就是低沉的，低沉到一种古怪的寂寞中，我从我的听觉中完全打听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就像一种白噪声，泛着波浪起伏，但始终飘渺难稽，于我的听觉而言，就是空旷中的寂寞，寂寞中隐隐的浮腾。我迅速地回到我的被窝里，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一样，闭上眼睛，承受者无穷的寂寞发出的那种渺远的白噪声。即使偶尔想像撕开这种漫无边际的寂寞，我都觉得是非常徒劳的，像我苍白的手指尖儿，那里的皮肤白得发亮，血色全无，可是还能无声地活动着，颤抖，弯曲，轻轻敲着彩漆桌面，你能忽然听见寂静的深处，那一希缓慢的心跳。
人生在我眼里成了缓慢的事物。一切我都放弃了。时钟在厅里的墙面上已经不复存在。我不认为清晨和黄昏有什么不同。女人就是男人，男人就是女人，它只是人的两面。爱情和疯人院具有同等价值。越过山丘，大海平静如画，越过人生，死亡是蜂蜜融成的海。你也许参悟到，语言是图像的变形、音色的没入，灵魂的足尖驰骋在千山万水的嬉笑里，你不得不俯身趋前，落入它精致的漩涡中。这不是场景喜剧，而是，人生喜剧，活生生的，带色儿的，绕着无数的圆环跳跃的喜剧，你不是主角，你是神一般的存在者，就像梦中一张裂开的嘴的形象，牙齿两排放射出乳白色的光芒。每个人的人生走着走着就走样了，那些无数个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都是不同的人，在街上我们路过一个陌生的面孔，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经历过一个个完全不同的人。以至于我感到，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只有暧昧的文化答案，根本就没有意义，就像你问一个高压锅有何意义一样，当人类全部消失，这些人类的制作，毫无意义可言。它们和岩石、泥土、树木一样，只有它在那儿的意义。
一切都让我浮腾，酒精、消息、出生、死亡，我极速地飘过无穷的事物，无数的故事、无数的城市、无数的海洋，无数的现代新奇和历史灰尘，我遍尝物质的原理、精密的抽象、繁复的结构、瞬时的流变;我的精神早已一片混蒙，清醒的时刻是偶然的，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在梦境中，偶尔的清醒只仿佛漫长冬季里的小晴天。我并不在乎我的昏睡，习惯了反而认为日日夜夜昏昏沉沉倒是一种极为现实的路径，你的人生只有一盏昏黄的暗灯罩着，四下里烟雾弥漫、视界不清，高度近视看来的世界也是铁的现实，你不得不适应和尊重，将迫于无奈变成游刃有余。我乐于在模糊的世界里浮腾，在模棱两可的世界里生活，尽管这对于常人非常不便、难于忍受、郁闷的要死，我却安于现状，微笑着看着眼前无数的滑稽画面如云雾一般翻滚而来，我知道我融入其中，简直就化为朦胧的一份子，感到了大自然的和谐，那是一种天籁的感受，美妙到了一种起飞的惊喜，难道这不就是我吗?难道这种灰蒙蒙的存在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最高极限吗?我隐身于此，投一个影子在人间四处行走，今夜喝了一杯老酒，显露原形，有何不满足的?我真是人间最大的满足，我此时此刻的一呼一吸，正如整个宇宙的大开大合，我存在着，宇宙就活着，我油灭灯枯，宇宙就灰飞烟灭，在永恒的寂寞中，偶尔会魔术般地变出一个我来，然后给我取名叫做人类。
其实我是很不耐烦被叫做人类的。我希望自己是颜色、颜料或者光线。我有当画师的潜能。或者叫做音符、旋律或者唤做曲子也成，让音乐混响世界。我就是不想当人类，短命的、愚蠢的、自以为是的、私心的、虚伪的人类真不是啥好东西。贪欲、猖狂、残忍、野蛮，这些人类的部分人口简直就是杀了了事最省事儿;某些农夫爱蛇我就不说话了，赶紧闭嘴，成为树木也很好;绿植铺满山坡，湖面上的莲藕绿油油一片伸展到天际尽头，无数的昆虫集聚于此，乐道清贫，远远地避开人类利益那扎堆的，捆绑的死死的地界。每个人都像牵绳木偶一样活脱脱就是个丑陋不堪的东西，从摇篮到坟墓，机关算尽巨聪明，也仅仅是一幅静物画，或者一首忧伤的小曲儿。有时候活了一百多岁，事后也就是个经典笑话，经历了无数磨难，差不多就是一声叹息，万贯家财传了千秋万代，不过就是一个可怜的守财奴，坚守爱情的活寡妇。有个傻瓜劝慰我说，你就做个人吧。我说，不，我有的选的话，我宁愿做一堆颜料，或者那些音符，至少，我可以在厌世的时候，弄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出来，而不是在别人的世界里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微不足道，还受气受穷。心想：去他妈的!
我真的放弃了所有，仅仅留下能和我伴行的事物。书籍、颜料和一件破乐器。除此以外，我觉得都是累赘。我活在朦胧灰暗的世界里自得其乐，除此之外，睁眼一看的力气都舍不得了。我的能量自有其用处。不分正或者负。我统称宇宙能量。坚守热力学第二定律。其他都是胡扯。我只用我内心的眼睛看世界，只有如此，世界才彻底做到清晰无误，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除此之外的可能性都属于儒弱。属于失败者的狡辩。他们把全部的从古至今人生智慧压缩成一个魔方，每天旋转个不停，以为如此就活学活用，但最后发现自己终于成为了一个老混蛋。我不否认这些人能参与对人类的剥削，早早地财务自由，享受空虚寂寞如死亡一般的极度刺激颓废的人生。对此我难得有一丝嫉妒，却能就此享用潮水一般的滑稽与幽默，感受这些木偶的人生也是有一定的意味的。人生如棋，落子成局，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宇宙那么大，人生是唯一不值得去度过的，几十亿人雷同地过着差别不大的人生，还反复好几千年，细想一下每一种惯常的人生几乎都是毫无意义可言，除了寂寞无言真是难以表情陈述的。还不如几块颜料，几个音符，甚至，一些文字。花样还更多，更加新奇。我为何要活成一个人类?
爱因斯坦活成了相对论，永世长存。贝多芬，莫扎特活成了交响乐，永世长存。卡夫卡，福楼拜，契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活成了文学，永世长存。塞尚，莫奈，梵高活成了绘画，永世长存。人生的边界走不出去，你就只能活成一个人类，概括成一个抽象的符号，数目字都给你省下了，真的，残酷的人生面目就是如此，所以，你要听信自己，提醒自己，走出人生的边界，去看看那个朦胧的风景。它以未知的形式每天存在于你的人生边界，只需迈出那么一小步，内心便是星辰大海，万象纷云，风景殊异的地界，不久你的肩胛骨就长出了翅膀，身体忽然就轻了，自由如旭日一般在你眼前徐徐升起，你的飞翔可以是任意的姿势，因为你的周围只有寂寞，只有漫无目的空间，失去引力的宇宙，时间都消失的无踪影，万事万物都在关注着你的行动，你想做什么，以及怎么去做，以及，在死亡到来之前，你如何拥有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生。这一切，都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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