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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边

  • 作者:瘗花秀士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3-29 19: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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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年前,我们一伙初中毕业生于一个杜鹃花开的季节站在凉风坳上笑谈风月、指点江山,很有点踌躇满志,不料回程中蓦见一座叫金龙顶的似乎更高峻的山峰,不由有些儿底气不足,唱起歌来声儿也颤颤的了。果然后来除了两位老兄老姐成为乡村小学教师外,大多数人尽管四外奔波,仍连肚子也不大料理得周全。

      今年入冬时,那位家乡有着许多叫人倾慕的山们的仁兄给我联系了份差事,让我明年去那代课。父母就说,代课虽不能转正,但还是可以去考师范的。我听了不大舒服:代课不过是权宜之计,以我这样一个纯粹的艺术家,难道能终生拴在一张小学教员的板凳上?进而又自说自话:此番来到人世,原没指望逗留多久,不过是探探路径,看看是否值得走这一遭。说着鼻子有些发酸,胸也闷闷的,便径去睡了。

      捱到新历的年底,忽然想到便纵是只教一年也得不误人子弟才好,遂跟那位叫李湉的仁兄去了那所学校。那时已至复习阶段,听了两节课后甚觉无趣,便蹭蹭地又想去发我的思古之幽情了。

      站在谷中的无名山峰上环顾,整幅图景恰似一部全息影片,浑穆的大山海涛般后浪推前浪地向远方涌去,直堆成天边轻扬的纤云,涌回来时已可看到黑白相间围棋子似的牛羊镶嵌在壁立的岩坎上;近谷内因了这急遽的涌流,腾起了一层半透明的淡赭色烟霭,并随之轻轻托出几声姗姗来迟的柔软的伐木声;而金龙顶实不愧为此间王者,它未借任何辅助,刷地便巨人般站起,顶得天也向上深深穹起,傲视群峰的身姿几乎要胀裂了我的眼睑。站在刀刃般的山梁上,只觉它的光芒太过夺目,不敢久耽;下得山后,又深恨自己的孱弱,沉迷一忽,叹息一忽,第二天咬了咬牙,终于直奔主题而去:我倒想看看,与山相较,到底谁更高些。

      来到谷底的小河边已是下午三点,再沿溪越过几重山后,金龙顶才缓步出台。由于这次我是从正面攀登,穿过条条幽深的大山褶皱来到山脚时,已找不到一条稍具雏形的羊肠小道了;金龙顶从拱出地表就巍然成壁,活像个冷面杀手,如果确曾有人留下过足迹,我想它们大约还来不及汇成道路就已吓得翻天倒栽下山去了吧。

      金龙顶所以逼人,除了不假衬托的高大峭拔,还有就是山是秃山。几片稀疏且落光了叶的桐子林恰似秃头上的癞毛,使得它本已近乎直角的剖面更其光滑,再加踩着风化的石砬,攀登者非但不能稍事停留,流连赏光,便要打退堂鼓也成了件匪夷所思的事了。到个较为缓和的地方靠下来,美美地喘上几口大气,才觉百骸俱酥,把个身子随便往什么地方一放,都会水般流掉。可这里并非眠床,只消稍有不慎,你就得十八年后才能重新做人。然而这时你的理智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一种夙愿得偿的喜悦,当你战战兢兢地放松了小偷般紧绷的神经,把目光从脸上挪开、抻长,你禁不住就会将你几十年委曲求全于鸟笼般形体内的灵魂毫无保留地放生出去。

      站在大山的喉结处,我倾听到了一种天籁与地籁交织的混响,沐浴到了一束救主俯视的光芒的温暖。这种既陌生又亲切,发自心底又出乎意料的感觉使得脚下的一切都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又近得像是自己的掌纹。刹那间一切浮躁都庄重起来,一切狎昵都神秘起来,一切骚乱都井然起来;白山过来了,黑水过来了,静静地等待一场法事的进行,牛儿过来了,羊儿过来了,细细地咀嚼一场前世修来的缘份……

      夕阳坠落到了对面山头,宛若一顶血染的王冠。尽管我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仍在即将抵达顶峰时受了阻。那座高约三十米的山尖像是一颗微微前倾并会随时重重垂下的大哲凝神沉思的冷峻头颅而周遭再没有一丝可供攀附之处。炊烟升起时,我听见远处深谷中依稀传来一个女人经久不息的焦急呼唤,到得暮色渐浓时声音中已多了一份尖沉如铁的凄烈。这种声音仿佛来自命里,我的脑子不由恍惚起来,眼前急剧地变幻着各种色彩和场景,辨不清也记不住。但我终究还没恍惚到失控的地步,在群山万壑将要谋杀掉太阳的时候,我复苏的神智像下山途中所指不明的问号。

      这一天,李湉家里来了一位陌生女客,对于我的到来,她跟所有的乡下妇女一样表现出过度的热情,不时把热腾腾的洗脸水和饭菜或同样热度的问候端到面前来。但我已不再手足无措,因为我已对很多事物失去了感知力,我也许会产生一丝很模糊的感激,却不会外化出来。

      第二天在李湉的指点下,我从侧面绕到背后,没花多大气力就登上了金龙顶,除了从山肩向山顶冲锋的九十度拐角处必须迈过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外并无太多难点,倒是山的后颈部位给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这里草木茂盛,无边无际,可以任我自在地翻滚和撒欢,躺在这里,高过人头的芭茅草瞬间将我淹埋得无影无踪,我可以看得见世界,世界却看不见我。金龙顶的一众山尖在头的后上方如同心腹侍卫一字排开,强大而威严,我安心地倚靠着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山下广袤的世界。这里有我从未体验过的极为开阔的高远视野,金龙顶以大约四十五度角的速度斜斜延伸到烟岚迷离的远方,从腰部往下,整座山都被开垦成了层层叠叠的稻田;在梯田尽头的视线终点,依稀中零落地散布着一些人类聚落,远景村落里缭绕的炊烟,中景田坎上荷锄的农人,近景草窠中打闹的男女……这一切,离我既近又远,令我神往又让我厌倦。

      回去时主人不在家,那女客见我回来了,忙去张罗午饭。饭后她一边砍猪菜,一边没话找话:

      “今天你又去金龙顶了?去到背后了?”

      “是的。”

      “那你见到一个寨子了?我家就在那个寨子……”像是找到了一个远年知音,她的话匣一下就打开了。我也就有心没肺地问起她们那边的事来,在她的描述当中我再次看清了那层层的梯田,平庸的斜坡。于是我说:“金龙顶从背后看不雄了喔。”

      “雄个屁!”她轻轻地说,似在自言自语,但我立即尴尬和局促起来,甚至是狼狈了。这样的回答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感到自己已陷入了一种极陌生的语境与极疏远的生活当中。

      我们扯到山那边的经济状况,她说那边产粮比这边略多些,基本已能填饱肚子了,虽然累些;但相应地强盗也多些,——由于离集镇较近,年轻人都学得好逸恶劳了。说到她家的情况时她有些害羞,因为农村人不重视读书,她的儿子们都没念到初中毕业。特别是最小的那个,一点也不务实,害怕干活如见阎王,及得交了学费后却又跟一伙愣头青跑出去打工了。打工一年一分钱没寄回来,反而让二老在家里累死累活挣钱给他。我感到奇怪的是,说到这些她也是淡淡的,并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气忿和抱怨,也不似我成天感到疲惫和倦怠。据我不太仔细的观察看来,他们的生死善恶观都处于自发状态,没有文学上的大恨深愁也没有政治上的永恒对立,他们唯一的忧虑就是:一个人不会干活,还怎么生存?细细思来,也许是由于他们没读过书,少见世面,所接触与经历的都是些最原生而直接的自然法规,因而养成了一种乐天安命的豁达态度吧!

      得知我还没找到工作,她有些动容:“都说农村困难,其实农村只是累些,没什么花花绿绿的玩法。倒是在城里住没个事干就造孽了。”我听了甚觉逆耳:你知道什么?有德不能行,有志不获骋才叫可怜;无知无识昏昏噩噩、饱食终日而精神空虚才叫造孽呢!但这话我没说出来,因为这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无比地苍白。

      下午我跟李湉在河边散步,说到金龙顶时他问我知道昨天下午金龙顶摔死个放牛娃没,我说不知道,他笑了笑:“昨天我们学校的老师说你去爬金龙顶了,万一摔死了我怎么交差;不想昨天果真就摔死了人,不过万幸那不是你。”

      我抬头仰望金龙顶,它依然那般高峻,依然面无表情,我却突然感到在它的面前,这条山谷是如此的逼仄,满溢着一股子故弄玄虚的小家子气,所谓幽邃所谓深秀,不过是些苍白的托词。我不禁深深地怀念起山那边来。

      李湉接着说:“那顶上一年四季都有牛羊摔下来,偏生放牛的又爱把牛赶上山去……”

      说话间忽听背后有人高声道:“你就要回去了吗,采薇先生?”回头一看,是李湉们学校一个青年女教师。“不,我明天才回去。”我答道,同时在心里说:“先生个屁!”

      1997年元月

    【审核人:站长】

        标题:山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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