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立春,应春的樱桃树一夜间挂满细碎小白花,春天像魔术师。一簇簇樱桃花灯碗碗似地拱成圈圈小圆环,层叠拥滚在枝头,粉嫩嫩地欢喜。过上几日遇春风细来,片片花瓣飘然而下,樱桃初生,空灵悠然,有天上人间之感。
应春的樱桃花一开,春便拉开了序幕,山间地头果木杂草,迎春花、李子花、玉兰花、紫云英、二月兰……,纷纷竞放,其时大地还来不及还绿。说起来枇杷和柑橘比樱桃树开花早,枇杷在头年的冬月里吹花吐蕊,柑橘树的果子还没下完又开花。低温收敛过的柑橘花特别香甜,香到沁人心脾,走过树下舍不得挪步。枇杷的花香味相对淡弱,估计只有蜜蜂能闻到,在白花褐瓣的花棒里忙碌采粉。
枇杷与柑橘花终究不是开往春天的花,不像樱桃开花结果都在春天,繁盛似锦、玲珑剔透,三四月里成熟,红樱桃热热闹闹地挂在枝头,绿荫与熟透的樱桃红相伴,如春色使者。
枇杷开花早,却要等到端午时节才成熟。橘子则更晚,要把夏天熬完,熬到秋冬串接起来才会甜熟好吃。这几年有看到市场上卖春季成熟的绿皮橘子,个头比乒乓球大,甜酸刚好,不知哪里产。
老人说樱桃开了花,就可以点苞谷栽洋芋了。樱桃开花成了春日农事的发令枪,如布谷鸟的鸣叫。只是以前我们这里的村子极少栽植果木,不像平原丘陵地区的人家有果园。山区良田少,人口多的家庭年年垦荒才能做够一年的口粮,哪里舍得用良田栽果树。水果树只好委屈地长在山野、地坎和路边,与荒野草木挤在一起。所幸树与人同,有阳光、土地和空气,在不同的环境也能生成各自的样子。
我家曾有过两株樱桃,一株在水井边的地坎上,樱桃摘过后,井水里偶尔会有樱桃树的落叶。另一株樱桃依在竹林边,紧挨着樱桃的是枇杷,枇杷树又贴着三棵柿子树,把竹林与熟地围出了边界,而竹林深处还有几棵核桃树,大的那棵核桃树遮住了半个竹林和大半个天空。秋来,核桃直接从树上掉到竹林里,也掉到我家的院坝里。
竹林处的那株樱桃树枝条稀小,枝干歪扭弯曲,瘦零零地缩在高树下,每年仅能开几朵小花,细瘦得可怜,樱桃也是从来没有结过。井边的樱桃树却不一样,一到立春开出簇簇白花,送来整个春天。
樱桃花过了李子花,梨树接着打花苞,桃树先开花再发芽。樱桃花与梨花应景衬人,桃花殷红娇艳,入境却俗气。樱桃果实藏在花中,花落后如小火柴头,几场春雨如绿豌豆,进三月太阳晒晒果肉渐软皮色渐黄,贪吃的我们等不及红透,酸得下不了口,只能扔掉。惹了大人责骂,还是会忍不住继续偷摘。
侥幸留下的樱桃熟透后红丝缠绕、经络分明,汁多肉甜。放一颗在舌尖轻轻一咬,汁液滴在嘴里,甜啊!春天怎么可以有樱桃这么好的礼物。只是樱桃不耐存放,下了树当天得吃完,夜幕即发黑霉变。
一树樱桃不经吃,等不到发黑长霉。好在春天里开的花实在多,春天的故事也多,孩子也是春天里的花,没有了也不挂念,来年还会开花还会结果。季节的轮回比人世轮回快,春华秋实。
后来,我离开故乡,失去了土地。春天依然来,却不能再守得一树樱桃花开。
后来我又遇到了樱桃花,在遥远的大西北,那是夏季。
我们一队民工在青海省贵德县的一个村子旁修筑公路,那天赶工期,中午大家没返回工棚吃饭,在公路边吃完送来的伙食。灰尘实在太大,太阳也晃眼,我们去附近找农家讨水喝。走过一片麦田,又走过一片黄土,敲开院门,偌大围墙的院子里竟然有别于墙外的苍黄,满园果木葱郁,菜地青绿齐整。几棵开花的果树里竟然有樱桃,那熟悉的白,熟悉的清香,实在是让人惊喜、惊讶。
之前以为樱桃只属于南方,竟然也生在大西北,那般葱郁!院子里的樱桃花,竟然让我无由地思乡。其实,在异乡打工的那些年,很多时候都会思乡。河流的声音、月下的麦田、白杨树和北斗七星都可以成为思乡的由头。
远离,才有思念。一如此刻想到那个农家院子,那树樱桃花和生命里那段打工的时光。生活里经历过的路程,好坏、平顺或者颠簸,最后都成为生命割舍不了的记忆,回想起来也没有好与坏,只会感谢来时路,感慨那些日子不曾觉得苦。回到那个时段还是会去工地干活,还是会为了生存努力生活,如这个春天。
回过头却不敢细想。那些年我一个人在大西北漂泊,竟然能平安回到故乡,没有被一榔头和一棍子敲晕,也没有遇到一条铁链,或许是因为有故乡和异乡的樱桃花。感恩上苍垂怜。
如今,在我生活的小城周边果园越来越多,樱桃更是村民房前屋后的树,一到立春,簇簇樱桃花白如雪,走过树下又是忘却尘世疲劳的天上人间。
花瓣凋落手中,轻灵绒软,有淡淡清香。而樱桃也不再仅仅是春天的水果。在半山上移植来很多叫“车厘子”的樱桃,春天开花,夏天成熟,能放很久很久。
这个春天,我路过樱桃树,路过春色,企盼阳光之下加快法治建设,扼制人性之恶,也企望春天能唤回走失的良善。
樱桃花又开了,请带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