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五月的天,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不一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小周只好推着自行车,躲进了废弃的矿井棚。
这是八八年五月周末的一个中午,小周吃过中饭,正骑着自行车,拉着一箱佛子岭香烟和两小袋蜡烛,走山串岭叫卖。香烟蜡烛,都是去县城批发来的,烟180元一箱合3角6分一包,烛6角一扎,合1角1支。香烟卖4角到4角5分一包,蜡烛卖8角到1元1扎。刚开始,烟一次只批发一箱,蜡烛一次批发一百扎,差不多每周六都要去县城。后来同批发商熟悉了,可以赊欠,但要一次压一次,不许赊欠太多、太久。这样就可以一次批发四五箱烟和四五百扎蜡烛。一自行车货,也就一箱烟和一百扎蜡烛,基本一到两天卖完,可以赚三十多元钱。别小看三十多元,差不多小周半个多月工资,他的月工资才六十四元。
雨下了近一小时,小周猫在稻草棚里,无奈地看着外面的大雨。自行车支起,靠在棚的木柱边,棚的中间是一口废弃的小煤井。井口长约1米50,宽约80公分。小周向井下探望,只能看见两米左右深处。井向下,每隔半米,就用松木围成一周,主要为防塌方,也可供挖煤人上下攀爬。
小周,二十四五的样子,个子不到一米六,精瘦的像个黑猴,双眼皮配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得很有智慧。健壮,体力充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拉着一箱烟和一百扎蜡烛,不管山路多高、多险,基本不用下自行车。他的皮肤黑不溜秋但光滑润泽,雨淋在他的身上,就像淋在光滑的鹅卵石上,一会就自然干透了。
小周出生于永城乡红阳周家,一个山村。四年前,从师专毕业,分配到赤湖中学任教,去年才谈了个对象。他对象,小王,同小周差不多年龄,父亲是永城乡某初中老师。小王皮肤白皙,小巧玲珑,五官精致,凹凸有致。高中毕业,为永城乡某小学代课老师。
小周兄弟姐妹九人,两姐一妹出嫁,家里除未过门媳妇,还有八口,大弟正在县城读高三。近几年分田到户,大多数家里都稍微有点积蓄。这不,去年,原来合住地主家房子的三家,商量着拆房造屋。小周家将拆下的建材,加上购买些砖瓦木材等,在自家的田里,造了一幢五柱砖瓦平房,由此拉下了六千多元债务。主要欠砖瓦窑厂,以及师傅工资,也有三千多元高利贷。
小周为帮家里分担,只好利用周末及寒暑假,干起了小商贩。除卖烟烛,也会从赤湖贩些鱼虾到家边,以及从家边贩些西瓜去赤湖。这样,一年下来,能赚个一千多元,比工资还要多。
雨停了,看看手表,三点一十。小周忙推着自行车从窝棚出来,想继续去卖香烟蜡烛。还没出二十米,自行车就推不动了。该地区多为红土,真是天晴一块铜,下雨一泡浓。雨后的路,走路不一会鞋子就沾满厚厚的泥浆土。凉鞋是没办法穿了,小周只好赤脚。而自行车早被泥巴卡的无法转动,根本推不了。小周只好掐一段柴棍,将卡住轮胎的泥巴捅掉。推一段,捅一下,慢慢前行。幸好这离他准岳母家不到一里地,半个小时终于到了永城乡东源王家,即他的准岳母家。岳母在家,出来招呼着小周。小周将烟箱,及前面两蛇皮袋装的蜡烛卸下。快四点了,向准岳母要了箩筐,将些香烟和蜡烛放进箩筐,打着赤脚挑着箩筐去往附近的小煤窑。
该地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区,不高的山下面蕴含丰富的煤炭。除一家乡属煤矿,大大小小还坐落十多家小煤窑。小的三五人,大的二三十人。这些采煤人,多为附近的村民,采煤的照明除戴在头上的矿灯,就是蜡烛。小周的蜡烛就是销往这些小煤窑。他来到王家后山的一家小煤窑。这里约十五六人,将箩筐放下,向准堂舅子打着招呼。
“华哥,还有蜡烛吗?”
华是该小煤窑的头,他在地面正整理拉上来的煤块。该窑运气好,挖了一个来月就挖到煤层,开始出煤了。井下现在有八个人在煤层的四个方向开拓,每前进半米,就用松木等进行固定,以免塌方。将挖的泥土、煤矸石或煤块分别装进煤筐,系好上面放下的绳索,再摇摇绳索,告诉上面人已经装好。上面的两人摇着辘轳,将煤或泥土拉到地面。
华答道:“小周,下雨都还来了,蜡烛有多少,全放这里吧。”
“哦,有五十扎,还是原价,九毛一扎。”小周说。
“好,烟呢。我们十六人两人不抽,放十四条吧,给个批发价。”
“好的,算四块二毛一条。烟共五十八块八毛,蜡烛五十四块,合计一百一十二块八毛。”
“好的,先挂个账,等卖了煤再结,不会超过一个礼拜。”
“没事,大哥,谢谢你照顾我的生意。”说完,小周向华的口袋里塞了一包大重九。这样还剩下十六条烟,小周挑着箩筐向其他煤窑,屁颠屁颠地走去。
夜幕降临,小周空着箩筐回到准岳母家,太晚,只好住下。第二天一早,吃过准岳母炒的蛋炒饭,就骑着自行车,赶往五十里外的赤湖中学,一路猛骑,连又长又高的韩山岭都没下车,近一小时就来到学校。走进宿舍,洗把脸,准备上午的课。这样,角色又回到了认真负责的高中老师。
傍晚,小周与强一起来到菜园,给辣椒、茄子等除草施肥。强是英语教师,同小周一样正谈着对象。他与小周住隔壁,两人比较谈得来。学校给每位住校的老师,分了一小块菜园地,而所有老师每人都分有五分旱地。小周与强同多数老师一样,旱地种了花生。星期二的下午,小周没课,向林借了锄头,去给花生上土。林一家住校,其妻做些馒头包子卖给师生,以贴补家用。
周三中午,小周正准备午休。突然门口响起了鞭炮声。出来一看,校长领着一群学生站在寝室门口。虎和正两同学,拿着新买的热水瓶、脸盆、铁桶、茶杯等,傻傻的对着小周笑。
虎带头喊道:“恭请周老师成为我们班的班主任。”
其他同学附和道:“恭请——恭请——”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上周校长就一直做我工作,两个高二理科班,有十几位同学,英语一窍不通,不久就高三了,没办法高考只好选择报考农林。农林考的科目是语、数、理、化、农技,不需考英语。赤湖中学,以前从未开设过农林班,也无农技课老师。以虎为头的学生强烈要求开设农林班,向校长推荐小周担任班主任,教化学并兼农技课。
虎说:“周老师平易近人,头脑灵活,一定能胜任农技课和班主任。”
我一直没有同意,这不,校长领着学生来“逼宫”,强赶鸭子上架。学生们送上礼品,燃放鞭炮,搞的小周不接担子,也得接担。不过,小周向校长提了个条件,说,教完这一届,就必须放他回去,且帮忙去教育局办调令。校长勉强答应了。
小周年轻,精力充沛,三个班化学加一个班农技,外加班主任,问题不是很大。就这样,下午小周就正式担任新成立的农技班班主任,成为学生的周哥。下午第三节课开了一个紧张而愉快的班会,十九位同学,在小周的感染下,都信心满满。
化学,对小周二言,轻车熟路,一个高三两个高二班化学课,备课无需花什么精力。而农技有两本厚厚的课本,《农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本技术》,这都是小周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好在,小周年轻、学习能力强,边学边教、现贩现卖,完全可以对付。就这样,小周把这些学生一直带到高三毕业,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最后十九位同学,九位录取大中专。这在八十年代,薄弱的农村中学,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
小周担任高三班化学课,每隔一周周末需补课,这周就不能回去卖烟烛了。刚好强教的初三英语也补课。
周六晚上,强邀小周去捉青蛙。天黑后,他俩各自拿着三节电池的电筒和蛇皮袋,向村民的菜园地走去。夏天晚上,青蛙喜欢趴在菜畦里。他们每进入一家菜园地,就向两边分开,各自蹑手蹑脚地慢慢搜素,一旦发现青蛙,就用电筒的强光照住,并慢慢向青蛙靠近。青蛙在强光的照射下会一动不动,当靠近时,再来个饿虎扑食,就将青蛙稳稳捉住,随手扔进蛇皮袋。这一晚,他们收获颇丰。腊肉炖青蛙,他们整整吃了三天。
周四,学校旁边的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五六十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有凤凰、永久,也有飞鸽。小周骑的皇冠牌自行车,还是刚毕业时花了128元买的。
小周毕业时,一心想去离家近的龙岭中学工作。刚好龙岭中学原化学教师,调去当教办室主任。还在暑假,小周就被请来学校上班,教初三化学。校长为留我,到县教育局活动了多次。
赤湖中学属于完全中学,也缺化学教师。八四年师专毕业回县的化学科毕业生只有三人,另外两人都家住县城,分别分配到师范和二中,所以小周成了香馍馍。教育局长,原来想把小周分配到永城中学。永城是教育局长,也是小周的家乡。教育局长与龙岭中学校长同学,架不住同学的硬磨软泡,就同意将小周给龙岭。但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赤湖中学最好的化学教师,因本县无法解决编制而去了外地。这不,赤湖中学急需化学教师,向教育局要,教育局说没有,给不了。也是,就一个小周,不可能许配三家。快开学了,赤湖中学只好找管文教的刘县长。刘县长是赤湖人,也是赤湖中学校友,那肯定要帮赤湖的。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不,小周最终还是被分去赤湖中学。
赤湖中学对小周来说,离家远,且偏僻。他实在不想去,所以一直没去报到。加上龙岭中学校长还在上面活动,想留住小周。小周就这样在龙岭任教,一直到国庆节。
国庆放假,某上午,小周正在家歇息,突然有个精瘦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问:“周老师在家吗?”
“在,你是?”
“我赤湖中学工会主席刘老师,今天登门拜访,恭请周老师去上班。”
“哦,客气,请进。”
小周母亲见单位来人,赶快去小店割肉,准备午餐。中午搞出来了七荤八素,一大钵豆豉炖肉、一大盘干煸泥鳅,还有辣椒炒肉、花生米、红烧茄子、干炒豆角、清炒空心菜、西红柿蛋汤等。母亲在旁边留了些菜,给自己和其他家人下饭。将八个菜上桌,叫父亲和小周一起陪客人用餐。父亲将早灌好的一壶自酿的谷酒拿出,然后吩咐小周倒酒。小周先给客人斟满了一杯,再给父亲倒,最后给自己也来一杯。酒杯,是那种大玻璃的,三杯刚好一斤。看得出,刘主席与父亲一样,是比较好酒的。他俩边喝边聊,小周很少插话。开始是轻言细语,慢慢话就多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后来可以算豪言壮语了。话题从分田到户,到农村越来越好的经济。他俩也聊各自的家庭儿女,当然聊的最多的还是小周的工作。最后,小周父亲拍着胸脯说:“刘主席,你放心,就是绑,我也会将儿子绑去学校。”
刘主席向小周父亲,伸出大拇指,几乎闭着眼睛说“老…老兄,有…你这…有你这句活,我…就放心”。说完就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小周只好将刘主席扶到自己睡的床上去休息。
小周回到桌上,不觉“哎呀,妈呀。”叫了一声。
他妈正收拾残局,抬头惊讶地说:“儿啊,怎么了?”
小周指着装十斤的塑料壶给妈看。十斤的酒壶,原来满满的一壶,现在只剩不到三分之二。说明三人喝了三斤多。父亲也喝得差不多了,去到床上,不久就呼声雷动。
第二天,小周送刘主席到五里外的滨田上班车。一路上,他们聊了很多。刘主席非常平易近人。小周主要还是说些感谢的话,也表态,说假期结束就去上班。就这样,小周成了赤湖中学的一名教师。龙岭中学待小周不薄,教了两个半月课,给发了三个月工资。41.5元一个月,小周领到124.5元。而赤湖中学,国家工资又是从7月份开始发的。这样,小周多赚了一百二十多元。他用这些钱去到县城,买了一辆皇冠牌自行车。因为凤凰、永久等名牌当时要票,而皇冠可以自由买到。
皇冠,同小周南征北战,风里来雨里去,早就失去当日风采。现在,车子除了车铃不响,其他地方都响,也该光荣下岗了。这不,学校边树林里的这些车,看起来很新,又便宜,据说是赃货。既然明目张胆销售,买一辆也应该没问题。小周看了半天,相中了一辆较新的中型凤凰,讨价还价,最后八十元成交。买后就骑到镇上去兜风。车子骑得非常顺溜,好爽。
周五,小周骑着新买的凤凰车,先去对象学校显摆,再回家。第二天,小周一早坐班车,去县城打货,结付了上次欠款,再为新打的货付200元,又批发了5箱佛子岭和500扎蜡烛,余款欠着。批发商,不会说什么。整条河街,很多批发商,你不赊欠,别人会赊,真的怕赶走客户。下午四点左右,小周将货下到准岳母家。就坐班车回到自己家里。
第二天,一早就骑车来到王家,整好车出发。车后架用绳子固好一箱烟,车前杠骑着两蛇皮袋蜡烛,每袋五十扎。他先来到华的煤窑,收了上次欠款,并现款卖了些蜡烛香烟。听华哥说,前不久葛坊煤井出了事故。原来,该井停了半月工,重新开工时,只开了不到半小时鼓风机,葛福就头戴矿灯下井,结果因缺氧窒息而亡。葛福,是小周赤湖中学教的首届学生,今年才24岁,因未考取大学,回家务农,顺带打煤,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真的非常痛心。按理说,下井要点燃蜡烛下去,若蜡烛燃烧不旺,赶快出井。所以小周卖的蜡烛除照明外,还可以检验氧气是否充足,以免缺氧窒息,这可是人命关天。
华哥煤井的不远处,是一座较大的煤窑,老板叫风,为他做事的人多的时候有三四十人。我同华哥说,去风的煤窑卖些东西。华哥赶紧说:“不用去,煤窑关了。”
我说:“怎么了?”
于是,华哥,竹筒倒豆子,慢慢同我道来。我索性坐下,听华哥讲起了风的故事。
风,三十多岁,中等个子,黑瘦精干,一双总睁不开的眼睛,说话喜欢摇头晃脑。风是本县而不是当地人。前几年,风来到当地,买了一座小煤窑,请人开采。运气好,不久就出了煤,且煤层很厚,这样就赚的个盆满钵满。东源王家的望长期帮风打煤,他的大女儿凤十六岁,经常来风的煤窑拾煤菇。所谓拾煤菇,就是从抛弃的煤矸石中,用钉耙搜聚遗留的煤块。凤虽只十六岁,但长的成熟。一来二去,风看上了凤,望与其妻也同意,毕竟风是个有钱的煤老板。一年后,风就成了望的女婿。望的一家也就过上了村里最风光的日子。
到去年夏,风的小煤窑煤层枯竭,不得不废弃。此时,恰好葛坊一家较大的煤矿要出售。风花高价买下这座煤矿,请了几十个人,日夜开挖,开始是出了些煤,不久这层煤就枯竭了。风通过观察土质,判断深层一定有大量煤。于是向纵深挖去。下半年还好,但上半年,水比较大,一天差不多抽半天水,再挖半天土。就这样,风挖了近一年,还没有挖到煤层。前几天,工人正挖着,突然,大水上涌,下面的十来人赶快从井里爬出。不一会,水就涌到离地面不到一米处。风用一台抽水机抽,水面几乎没有变化,改用四台大马力抽水机,抽了三天三夜,水却总也抽不干。风知道彻底完了,应该是打通了地下河。据当地老人说,附近的地下河是通滨田水库芦苇堰的。就这样,风破产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望在煤窑也投了些股,一家也跟着过起了还债的苦日子,从此在村里总也抬不起头。
小周听了半个多小时故事,拍拍屁股,又去卖他的烟烛。转了几个山头,上午拉来货全卖了。在准岳母家吃过中饭,按以往的配置又骑着车出去了。三点多,货出了大半,天不作美,又下起了雨。幸好,准岳母提前帮他预备了塑料薄膜,这样烟就不会打湿。人淋些雨是没问题的,小周的字典里还没有生病这两个字。不过下了雨车就不能骑了,推都废力,不时地要用柴棍桶泥。哎,真的是山道泥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