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写写你的,我一直这样提醒着自己。
时间是前年的仲秋,在G县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当有人叫你某副县长时,我脱口叫出了巫方安——你的名字。你调过头来,以眼镜片后面的灼灼目光,看定眼前这位从未谋面的冒失汉子。你想不透我怎么会认识你。我说,凭老知青之间特有的神秘感应呀。
你一下就听懂了。
但你并不知道,二十七年前的初夏,那个南部高原山地太阳异常雄壮的日子,为欢迎你那一批省城知青到大凉山来,我行进在一支五颜六色不见头尾的欢腾人群里。彼时,我手握两块斑竹大板,抡圆了臂膊,擂一面由两名高年级同学抬的大鼓。鼓声震天撼地。体内热血沸腾。次年,我就去了安宁河谷,且土蚕样,在那片热土里一趴七年半。
我因此能够知道,当背箩里的羊粪装得太满,而双膝跪地又手揪着草茎站起来时,热吐吐的羊粪蛋,会顺着领口撒进你的背心里去;也能够知道,待来到地头放下背箩时,那羊粪已和着汗水,膏药般,在你的背心上贴紧了……
当然,大山记下了这一切。
并且,当时代需要榜样的时候,榜样就这么产生了。你是以吃苦耐劳,和跟彝族同胞心贴心的品格与作为,被挥舞得红遍半壁江山的一面旗。
直到那一场运动潮水般退去。
然而你终究没被忘记。1984年初春,一个有霜的日子,你洋芋般满身泥土,从大凉山的一道山褶子里,从丈夫和孩子身边,被弄到梦一般的邛海边上。自治州领导把这样一层意思告诉你:不同意出来工作,就别想回家。
不是吃公家粮的庞大队伍里少了你不行。但作为一面曾经被扛在肩上的老去不用的旗,总得要找个妥善搁置的地方吧!逝者如斯,转眼间,你都四十郎当岁啦。
你拗不过。你一向听话的。三天后遂去了自治州北大门G县,任务是管计委、经委、科委。
科委是干什么的,大体还能想象;但计委、经委,就茫然了。那么,与其在玻璃窗后面充一名南郭先生式的副县长,不如到蓝天白云下的山地里种荞子燕麦……终于“逃”回家去。这没有办法。“身居茅屋眼看全球”说起来只是一种愿望。大山能阻断人的眼光;而闭塞,是足以把人,退化成土坷垃一样“朴实”的东西的。
不过你仍然被捉回来了。任务也具体明确得多:分管工业。
还是被吓了一跳。其实你该知道,中国内地山区一个落后的农业小县,它的“工业”这一宏大概念,不过就是一台铁匠炉,打造几把破锄头。当然这话有点过火。何况这个县还有铅矿出山。可惜铅矿市场捏在人家手里,矿石几千里路运去了,钱却拿不回来,讨债人员叫化子般讨上三年两年,讨回些与购销双方八竿子打不着的过时胶鞋和三合一裤子,在县城街头摆地摊卖……
然而你再没有逃跑。
四年之后,G县的工业产值超过了农业产值。县办冶炼厂的熊熊炉火,映红了山野渺漠的日子……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又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并且应当能够想象,这中间你有过多少痛苦,做出过怎样的努力。而这种痛苦和努力,无论如何,是美丽的。
铅有毒,但是人类需要它。——这是你就G县现实说的。已有点哲人的味道了。
岁月蹉跎但人不蹉跎。——这是你当第四、五、六届全国人大代表而于某次在京开会时,对《蹉跎岁月》作者叶辛说的。说得平静而自尊。
我们还是有点骄傲,不在钱上弯腰杆。——这是你就官场上下严峻的腐败现实说的。“我们”,包括了你的吃粉笔灰的丈夫。……
世界,确实是既喧哗,又宁静。
并且,对人生意义的阐释无论有多少种,活得有精神一点、有力度一点,怕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你说:旗是崇高的,但我不是旗。我只想当好一块实实在在的布料。
这才是你。
而在今春结束的自治州党代会上,你被选为州委委员,不是以一面飘飘扬扬的“旗”的身份,而是以一块普普通通的“布料”的资格。这“布料”与人民贴身贴肉,为人民遮风挡寒,并使一个个普通人变得风姿绰约,美丽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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