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家里日子不好过。大人们总是为拮据而困顿的生活惆怅。到了五黄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下锅,母亲不得不抹下脸面,去和村里的乡亲们去借粮借面。母亲是个要强人,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母亲不会轻易和人家张嘴。奶奶每年夏天都要从张北县城的闺女家(我三姑,二姑家),来我们家过夏,他自己也戏说,是回来"供嘴"来啦。解放前,——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张北县城的大户人家,据说有好多地,好多房产,好多商铺。随着时代的变迁,父亲阴差阳错居然流落到了农村,奶奶也跟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受了可怜。
每到闲暇的时候,奶奶总是和我们回忆她年轻时风光的往昔:“那一年,奶奶去西安坐的火车,那真是又快又稳又舒服,桌子上放一杯茶水,连个点点也溅不出来”,“那一年,你爷爷领着奶奶到山东济南府旅游,你爷爷带的那獭儿皮帽子,拄着那文明棍儿,到趵突泉照了相,到天津劝业场买了东西……”云云。
我愈加羡慕奶奶的见多识广,曾经的风光岁月。自此以后,“火车”这两个字也成了我脑海里浮想联翩的由头,见一见火车也成了我的梦想,有时候居然梦见自己坐上了火车,是那样的稳,那样的舒服,可是早晨醒来,追忆火车的影像,却是全无踪影。后来我居然真的见到了火车。
那是1976年,我闹了一场病。起初是肚子隐隐作疼,不当回事,以为是着凉了。一下课就从小学堂跑回家,母亲说:“到热炕上爬爬吧"。后来肚疼得越来越厉害,到热炕炕上爬已不管用,到公社的卫生院看了几次,有的说是消化不良,有的说是胆囊炎,有的说是肚子里有了虫子,总止,众说纷纭,吃了药也不管用。再后来,疼的烈度越来越大,频次越来越多,每到疼痛发作的时候,我似乎能分明的感到自己脸色的剧烈变化,瞬间由正常变成煞白,甚至好像有一条线,像拉帘子一样,从额头一直往下拉;直到一天夜里,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整整一夜,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痛苦的呻吟。看着我难受,父母也跟着心碎;我似乎看见母亲在偷偷的拭泪。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决定带我去张家口附属医院看病,那时家里日子过的恓惶,为了能省一出子路费,父亲辗转筹措,竟然通过亲戚搭上了一辆到宣化外贸,送猪的卡车。
记得是阴历十月间,已是初冬天气,大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我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倍感新奇,说来也怪不知不觉中竟然忘记了疼痛。到了宣化,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办完事,又急匆匆地搭上了从宣化返回张家口的班车。车窗外不断有村落,田畴,树林掠过,直到暮色渐起,天地一片苍茫,外面的世界变得朦胧而模糊。忽然在这寂寥的时光中,有一列长长的影子,横切了天际的弧度,把地平线拉得又远又长,烟一般的轻,梦一般的渺茫。我禁不住脱口而出"火车,——火车"父亲顺着我的目光向车窗外眺望,火车业已淡出了视线,飞向远方直到消失殆尽。
我们在张家口逗留了三日,住在一个亲戚家里,到医院里检查也没有查出什么病,我也一直没在喊肚疼。父亲说:“走,爸爸领你去看火车去"。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步行到张家口车站,父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走丢了似的。我第一次看到了城市的街道,楼房,车流,人流,红绿灯,路灯,交通岗亭……,真是山汉儿进城,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印象最深刻的当属,满街满巷张贴的,悬挂的,横幅、标语、漫画;标语横幅都写着“打倒……,打倒……,打倒……",漫画多是一只硕大的拳头泰山压顶一般砸向了四个老鼠一样仓慌逃遁的小黑人。那个景象正是当时政治风云变幻的一个缩影……
当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到达北站的时候,却没有赶上火车出站或进站的情景,我们抓着栏杆向车站里张望,却是空空如也,根本没有火车的影子。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着,父亲很失望,我也很扫兴,父亲不得不,拉着我失落的离开。后来,父亲领着我逛了公园,逛了商场,最后爷俩到东风照相馆照了合影。那是一张二吋大的黑白虚光美术照,父亲回到家以后,还在照片的角上用铅笔写上"父亲和儿子,十岁三十八"的字样。
岁月流逝,很快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父亲就搞了个体,做了买卖,常坐火车到北京、石家庄进货。我高中毕业没考住学校,在家无所事事,后来也步了父亲的后尘,做了买卖。自此,我坐了无数次火车,也看了无数次火车,每每想起父亲拽着我的手去北站看火车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每每忆及此景,忍不住热泪盈眶,泪如雨下。——在2000年的时候父母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相继离世,永远消失了。他们消失在暮色苍茫的余霭里,消失在晨曦渐起的霞光里,消失在白晃晃猛造的烈日的芒里,消失在猛然撩动我衣襟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