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沙颍河是安静的,又是生机盎然的。一叶扁舟在水中荡漾,不见鸬鹚,只有渔人的身影笼罩在落日余晖中。岸边的阿伯把渔网抛下去,有小鱼跃出水面。“好多鱼!”我话刚出口,他立刻竖起食指制止:“嘘!河里早已不让撒网,只可钓鱼。”对于他的矛盾行为,我不禁莞尔:“那你还撒网!”阿伯边收网边低声说:“爱好!就是爱好!打了一辈子鱼,手痒。我打的鱼只留一条,其它都放生了。”夕阳照在阿伯的脸上,映射出历史的沧桑,但沙颍河波光粼粼,只有秀美,不见沧桑。
沙颍河是属于历史的,五千年前,它就在那里,时而奔腾,时而静流。
曾经,我在它流经的小村庄“呱呱”落地,它用“哗哗”的水声迎接我。如今,我已入不惑,它还在那里,朝沐晨辉,暮迎晚风,焕发出更加青春的光芒。
沙颍河是伟大的母亲,麦子,玉米,参天的白杨,以及沿岸数百万的子民,都是它哺育过的孩子。在它宽广的怀抱中,他们一茬茬生出来,又一茬茬老去。草木化泥,肉体入土,日月轮回,时代更迭,沙颍河经历了多少沧桑,没人告诉我。它只是默默陪伴着,目睹两岸沧海桑田的变化。
沙颍河的河床上,曾经有清澈的河水,丰美的水草。野鸭,翠鸟,凤头小鸊鹈,无不把河床当成休养生息的乐土。蔡河,茨河,贾鲁河,它的支流河宛若一条条毛细血管,把河水散布到每一寸土地。河水抵达的地方,有了百草、野菜、庄稼、树木,也有了鸟雀和鸣、牛羊嬉戏。
面对宽阔的河水,人们常常驻足河岸,和一条河流对视。水际线的高度,鱼虾的数量,都是他们交流的记录。
沙颍河的水,时而温顺,时而凶猛。温顺时如美丽的姑娘,任水鸟翻腾,船只穿梭,也任人们戏水游泳,张网捕鱼。但凶猛时像脱缰的野兽,一泻千里,把村庄和庄稼践踏殆尽。
我们从沙颍河汲取营养,又受到它的迫害,万物往往如此。人们无法预料沙颍河何时翻脸,也无法找出良策,只能坦然面对这一切。过去的日子,口粮和生存是摆在眼前的问题,人们无法对沙颍河的价值无动于衷,也无法把它仅仅作为美景和画面。灌溉,跑船,取水造纸,制革,人们极尽所能,无时无刻不向沙颍河索取。
造纸,这个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伟大创举,令我们的先祖立于世界古文明的前列,为人类科学文化传播和交流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成就,也给沙颍河两岸的子民带来了经济的繁荣和生活的富足。然而,它带给沙颍河的是硝酸,火碱,是臭气熏天的污水。一车车麦秸倒进发酵池,一股股黄黑色的水流出来,流进蔡河,汝河,最后都流进沙颍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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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颍河的水灌溉了万亩良田,小麦,玉米,大豆,红薯,哪一种丰收后面,都带来了上等的秸秆和藤蔓,加上沙颍河水滋润下疯长的野草,牛羊自然有了丰美的草料。沙颍河流域自古回族人口众多,形成了喜爱牛羊肉的风俗和饮食习惯。蓝天下成群的牛羊的最终归宿是一锅美味和一张被高高挂起晾晒的羊皮和牛皮。而羊皮牛皮的熟制加工则成了发家致富的门路,皮革加工厂的兴起,为人们带来富裕生活的同时,也给沙颍河带来了含有硝酸的污水。
面对贫困和饥饿,人们只能看到眼前的生活改善,沉醉于经济发展带来的享受,不堪污染重负的沙颍河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无人能想到多年后污水会给人们带来巨大的病痛,甚至连饮水都无法保证。
一个人犯了错误,会被认为是错误,很多人一起犯错误时,我们往往置身其中而不觉,这或许是人性的弱点,也或许是社会性的特点。
对沙颍河犯下错误、给它带来污染的人,其中就有我。我穿着皮鞋,数着草纸换来的钞票时,并没有感知到沙颍河的变化,亦无意识到自己正在亲手毁掉养育自己的乐园。当我感觉到心里疼痛时,才发现对它的热爱是多么虚伪,多么丑陋。
一些来自外部的疼痛是无奈的,如果没有外力,很难自我突破。人如此,沙颍河亦如此,面对这一切,沙颍河无法抵抗,也无法躲避,只能默默地流着黑色的河水,漂浮着绵延不绝的白色泡沫。
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河里的鱼虾少了,鸭子没了,连岸边的水槽也枯萎了,两岸不时飘来难闻的恶臭味儿,才蓦然发现我们把沙颍河弄丢了,把清澈见底的河水弄丢了。井水不能饮用,渔民无法捕鱼,有的村庄出现血液病和癌症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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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总会朝着前进的方向发展,人类始终走在曲折和矛盾的路上,不断前行。曾经赖以生存的沙颍河给两岸人民带来惩罚时,人们突然有了痛感。痛感虽无形,但它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常常隐藏于我们的内心。一旦有了足够分量的外力冲击和触动,它便鲜活起来,反过来敲打我们的内心,激起心底最原始最纯粹的情感和内省。
对沙颍河的全面治理,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内心对家乡和沙颍河的爱的唤起,是一次深刻自省和自我救赎。一个人的人生,和社会一样,都需要革命,唯如此,才能破茧,才能获得新生。关掉造纸厂,制革厂,治理沙颍河的污染,是沙颍河两岸人民和政府的自我革命。一个小型造纸厂,就是一家人的所有经济来源,一片草纸,一张羊皮,托起了无数人的生活,关掉它们,这是多么艰难而又果断的决心啊!
失去很容易,再找回来难,世事皆如此。沙颍河也不例外,虽然没了鞭炮厂、造纸、制革厂、小型食品加工厂,但是河水未清,水草未长,沙颍河没有立刻焕发青春。但这黎明前的安静只是表象,平静的背后是沙颍河两岸人民在政府的领导下,发誓把沙颍河找回来的决心,和各项或宏大或细微的改善沙颍河的行动。
治愈,是需要时间的,但是人们用对母亲的爱来为沙颍河疗伤,加速了它的修复。截污,清淤,疏通河道,设保护区,培植植被,一揽子工程在短短数年内完成,人们的诚意和行动打动了沙颍河,沙颍河对这份赤子之爱做出了回应。水,渐渐清了,草,慢慢绿了,渔船,也重新回到了河面上。
真正重新认识沙颍河的重生,是五年前。
初春三月,乍暖还寒,风依旧带着凉意往脖子里钻,太阳却已经有些热烈,洒在身上暖烘烘的。在阳光下,沙颍河如一条宽阔的锦缎,粼粼波光给它撒上了一层碎银,像满天繁星。两岸的冬青和松柏苍翠,落叶的白杨和泡桐、柳树则早已叶落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矗立,给沙颍河平添几分刚毅之气。树下,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花田因地制宜,形状各有不同,大大小小点缀在沙颍河两岸,如金黄色的锦缎。偶有钓者猛然提钩,一条白鲢被提到空中,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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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中央的情人岛依旧修长,但一改往日万木凋零的景色,橡胶树、松柏和桂花树等常青树木郁郁葱葱,若不是凛冽的寒风,倒令人仿佛置身盛夏。岸边的迎春花粗大的茎蔓被剪成整齐的平台,新出的枝条上已经冒出鹅黄的花蕾。我确定,这些粗大的迎春花就是儿时那一株,我已华发初生,它们却芬芳依旧,或许,这就是沙颍河滋润的结果。
若说沙颍河的重生是清澈的河水,两岸的风光是它的霓裳,而宽阔的航道和雄伟的船闸,则是它生命力强大起来的标志。
沈丘船闸,这个名字在我儿时便家喻户晓,但因为历史问题,一直未得到充分的开发。十九大,是一滴甘露,滋润了这颗沉默了几十年的种子,令它在时代的春风里蓬勃发展。疏通航道,拓宽船闸,沙颍河的通航能力一下子提高到了一千吨,真正成为了沙颍河上名副其实的地理标志。四十年前的沙颍河,是一个美丽而又羞涩的少女,如今,它已经成长为奔放洒脱的时代美人。
“万家灯火侔江浦,千帆云集似汉皋。” 明朝翰林学士熊廷弼站在沙颍河岸边赋诗感慨时,未曾想到今天的沙颍河云集的不只是千帆万舟,一艘艘货轮鱼贯而行,早已摆脱一日三餐操劳的渔舟相伴左右,巍峨的高楼和旖旎的灯光并列两岸。渔舟唱晚已不足以描绘沙颍河的美,焕发新生的故乡早已形成了“满城文化半城水,内联外通达江海”的时代新貌。
当我再次驻足河畔、作别养育我的沙颍河时,河水滚滚而下。它忘记曾经的伤痛了吗?或许没有,它只是用宽阔的胸怀包容它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