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伴儿过世的时候吩咐秦老太,“这东西是祖上留下的宝贝,是震家之宝,是家业兴隆的基石,不到临终之时绝不能外露,否则福分难保。啥时候等你不行了,再拿出来给他们兄弟三人分了……”交代了这件保密了一生的大事,他闭上眼“睡去”了。
秦世贤与老妈说定了搬家的日子,头一天晚上,老太太早早就关闭了门窗,一直坐等到子夜时分。今夜晚要把宝贝拿出来,明天就要搬家了。她到了东厢房,小心翼翼地用火锥撬动开那块风箱底下埋有金条的方砖,掀开后便感到心跳突突不止。挖刨开上面的土层,看到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包。老人家并没有立刻拿起来,而是先关了灯,这才摸黑拿起那个盒子。
她轻挪脚步从东厢房走回卧房坐到炕上,手压在那个包上,好一阵才缓和了难以平静的心。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当确信没有任何异常,这才开了灯。这宝贝她是头一回见,剥去内层油纸,现出了那个只能容装三根金条的特制盒子。
她从箱柜底部拿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那把精致的小铜锁,揭开盖儿,里面只放着一张折合规整的黄色的麻纸,上面写有字。秦老太一个字儿不识,也不知道遗书的内容。那是老伴儿去世前写下的。揭开盒子,有着很强视觉冲击力的三根金条赫然在目,她慎之又慎地拿起一根,攥在手里掂了又掂,想到了老伴儿一辈子守口如瓶,直到临终前才吐出的机密,又想到了老公公一世威严可惧的神色,她把拿起的金条又按槽位摆下,拿那张老伴儿留下的麻纸遗书盖上,锁好了小锁。
这些年来儿子们都孝顺她,时不时给她些钱花,除去必要的开销,竟攒了一万多。她也想着等自己临终时把这钱分给孩子们。这样的临终大事,是具有传统遗俗的北方农民意识形态中的不可违逆的天经地义的最后一件大事。临到撒手人寰时,能把钱财留给后人,那种厚重的爱意亦是一种成就感,完满感。她本想把这个包着现金的布包和金条放在一起,但盒子是特制的,只好放在盒子下面,用块蓝色的布紧紧地包扎好,放到枕头一边,这才去覆盖好挖出金条的那块方砖。
回到卧房躺在炕上,她丝毫没有倦意,精神异常清晰,怎么都无法入睡。悠悠然想起老伴儿曾片片段段,如自身亲临般地给她讲过的老公爹秦义凯,是如何漂泊在外,艰辛异常,到落魄而死的非难人生。
秦世贤的父亲叫秦福,爷爷叫秦义凯。
秦义凯出生在硝烟四起世事不宁的军阀混战年代,天灾匪祸搅扰得他们一家六口惶惶不可终日三食难保。闻听远房表叔要离乡逃生,十六岁的长子秦义凯匆匆欲动,苦苦地缠磨父母,他要跟着走。终了如愿跟上了表叔结伙搭伴儿顶风冒雨沿路乞讨寻找生计。
动身的时候是青黄不接苦熬日子的春季,直到冬季来临搭冰过河的时候才沿途谋生辗转到了内蒙境地。一望无际丘陵起伏四野荒凉的大地不是风沙漫漫,便是大雪飘摇,直觉得进入了人间绝境。
这一天,年仅十六岁的秦义凯在住到破庙里的那天晚上突然发起高烧,吃了半块儿讨来的窝头喝了几口凉水,和表叔依偎在墙角,搭上破大袄在阴森恐怖的黑暗中熬生。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强劲的西北风穿门破窗肆虐扑入,庙顶上的瓦片都吹刮出呜呜的忽强忽弱的哨音。
表叔感觉到瑟缩颤抖的秦义凯将要被严寒冻死,高烧烧死,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临行时受到过舅母重托,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度过灾年再回到家乡。舅母那恳切的一汪泪眼在黑暗中浮现在眼前时隐时现。他慌乱了,解开自己外套的那件掉了一半棉花的破棉袄又裹敷在秦义凯身上。暗夜中飘摇下鹅毛大雪。
天亮了,昏昏沉沉的秦义凯从迷蒙中醒来,表叔已僵硬地靠在自己身边死了。秦义凯却连挪动身子的力气都没有,情急过度加上高烧未退寒冷索命,他只是知道了表叔已死,不晓得死神的铁链也已缠在了自己身上,浑然不觉间闭上双眼,进入混沌中的绝境。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错愕间看到一张脸,一张惊喜余存的脸。那人立刻扶他坐起。原来他躺在一条暖炕上,身上盖着一条羊皮棉被。只见那中年男人向外喊了一声:“快,把粥锅端过来!”
不一会儿他的女人端来了冒着热气的粥锅。
男人激动地说:“喂这娃娃吃。”
女人坐到炕边端着碗凑到秦义凯嘴边。
秦义凯从睁开眼的那一刻,便感觉到暖炕热被的舒适,但只在云里雾里的恍惚中,眼前忽然幻化出表叔冻死后的僵尸,呜哇一声哭了。但那诱人的米粥香击醒了他的味觉,一口气喝下大半碗,这才含着泪仰起脸看着给他喂粥的女人。
那男人坐到他身边怜悯地说:“喝吧,把这半碗也喝下去。肚里有了食你就有命了。”
女人又端着碗喂他喝光了粥。
秦义凯周身的血液畅通了,破庙里令人恐惧的风声消失了,刺痛皮肉的寒冷退却了,但高烧摧软的身子令他不自觉又软软地躺倒,。
男人伸手摸了摸秦义凯的脑门儿,说:“还是烫。我去叫医生吧。”
一路跟随的表叔丢下他走了,一场灾难就这样过去了。原来救他的男人是这一带有名的皮货商。他刚直义气家资丰厚,姓周,叫周继承。他的买卖专供东北区,和沱镇南里屯的零售皮货市场。买卖做大了,家乡人的皮草源源不断送到他这里。为感谢乡人的善意,他修桥补路做了不少善事,赢得了家乡人的尊重。
这趟买卖回来的当天晚上,酒肉饱腹后倒头睡去。刚入睡变掉进了梦里,梦见他所在的这个镇子南面的土地庙墙壁快倒了,眼看裂缝越来越宽,轰然间从梦中醒来,再也不能入睡,坐到燃着火炭的灶台边吸烟喝水。想着那座破庙确实多年破损无人修补,只觉着自己丰衣足食乃神赐之福,破庙应由我来修补。
天刚发亮,他坐不住了,穿起大皮袄踏雪走出家门到了土地庙,围着庙墙转看了一圈儿,不见他梦里的墙壁裂缝,当他走进门窗破烂的庙堂,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呆了;俩要饭的冻死一个,再一摸秦义凯的脑袋还有热度,他毫不犹豫敞开大皮袄把秦义凯抱了起来,急匆匆回到家。
一进门就把秦义凯放在热炕上,之后又吩咐老婆给他盖上了那张羊皮棉被,直到他苏醒过来。
请来医生后,给秦义凯开了退烧药,又为他治疗手脚冻伤。
一个星期后,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秦义凯脱变成了一个健康的小伙子。了解了他的身世后,周继承大为慨叹,同情备至。拉长声调对秦义凯跌声扬调地说:“义凯呀,你要是想回家,我给你川资路费送你回去,你要是不想回,就跟着我干吧。”
早已被救命之恩感动不已的秦义凯,荡在胸中的情感激流冲决而出,他一头跪倒在周继承面前,仰面失声痛哭,大半晌才喃喃地说:“大叔呀,我在家就是没饭吃才逃出来的,我的命是您给我的,您要是能收下我,我不挣工钱,只当回报,有啥苦活儿累活儿我都干。您给了我一条命,我还!”
一番肺腑之言说得周继承两口子流泪了。
从那天开始,天边升起的太阳才真正照暖了秦义凯的身心。他开始跟着五六个年轻人学会了收皮子熟皮子,把一张张僵硬干巴的羊皮、狐皮、狼皮等等什么样的皮子都有,在他的手里变成了皮质柔软,毛质洁净、蓬松、顺滑的最佳保暖衣料。
无论是三伏炎夏,还是三九严冬,他都是勤勤恳恳地在周家忙里忙外。转眼间五年过去了,他不仅学会学好了加工皮草,还赶着大车运送货物,结算货款,且沿途购买特产带回给东家转卖。
有了秦义凯的得力操持,周继承的家业愈加发达了。
苦尽甘来,有果而终。秦义凯二十一岁那年,在周继承的包揽下给他成家了。婚后第三天,周继承与他坐下来说:“义凯,你也出来有些年头了,这也成家了,该是回去看看你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了。”
这一持久强烈的归乡心愿秦义凯早已有之,只是周家的买卖太忙了,他成了这个家须臾不可缺少的角色,他总觉着千报万报报不回周家对他的大恩大德,所以压根儿把这份思乡之情掖在心里含而不露。今天恩人念及此事,他难为情地说:“咱这儿的事情这么多,我走不开呀。”
“不,这里有永远做不完的事。成家了,带着媳妇回去叫声爹娘。住上一段日子再回来。”
喜极而泣的秦义凯陶醉了。
二、归心似箭的秦义凯和妻子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荣归故里的自得回到了家乡。到了家门一看,霎时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眼前的景象把他震蒙了;那三间土房早已烧毁塌落长出了野草,围观的乡亲们抹着眼泪愤愤然道出原由,是野狼一样的小日本干下的恶行!一家人的尸体是乡亲们草草地埋在了西南方向的荒地里。
秦义凯领着妻子到坟前去磕头跪拜好一场痛哭,昏死活来,千言万语化作热泪打湿了坟茔。这哭声感动了天地,阴沉沉的天无声无息飘落起鹅毛大雪,一个白色的世界为秦义凯夫妇挂起了重孝。之后他收起悲愤擦干眼泪,掏出银两谢过乡亲们的葬父母之恩,落泪代言跨马离去。
三、等他回到内蒙后,更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惊恐地出现了,家里遭遇了张作霖部下被打散的逃兵洗劫!
就在他离去的那天晚上,当这帮土匪强狠地翻找财物时,遭到了周继承一把杀羊刀刺穿一个土匪胸膛的反抗后,除了当时回娘家的周妻看望父母免遭一劫,暴怒的匪徒穷凶极恶下了毒手,周继承和两个儿子及三个雇工全都惨死在乱枪之下,倒蜷在屋里院里,血流从周家外墙下的猫道水眼流了出去。
四、周继承的妻子在娘家被炸雷般的恐闻震蒙了,瞬息间仿佛掉进了鬼蜮魔窟,瑟缩着身子蜷曲在地上,只感觉自己成了恐惧淫威下的可怜虫。
凝固的震慑过后,颤怯怯的周妻随着两个弟弟回到家中。刚一进院门,被惨不忍睹的,倒在凝滞了的血浆中横七竖八的亲人们的惨状撕裂了胸膛,眼前一片昏黑罩下来,她软软地倒在地上,魂魄消散了。
时隔数日,当周妻见到秦义凯夫妻后,她像是见到了死而复生的丈夫一般,又一次哭得软瘫在地不省人事。
在没有任何丧仪的极度悲哀中安葬了亲人,周妻便水米不进,瞪着大而失神的双眼睛朝着屋顶,临了把秦义凯夫妻和两个弟弟叫到跟前,吩咐他们挖开当作羊圈的贴着南墙的地面,取出十大罐银元和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盒子。
人们扶着她缓缓坐起,她一字一顿,对这些多年的积蓄做了分配:“义凯,这几年你为这个家用尽了心力,里里外外全靠你。拿上一罐银元。你把那个油纸包拿过来。”
秦义凯拿过那个油纸包着的盒子放到她身前。
“打开。”
秦义凯解开那个油纸包,是个精致的木质扁盒子。
“打开。”
秦义凯揭开了盒子盖儿,三根儿金光灿灿的条子摆放在盒槽里,现出慑人心魄的柔光。
周妻说:“这三根儿条子和那罐银元归你了。回家过日子去吧。”
她把其余的东西,房子、院子都交给了两个弟弟。简单而慎重地交代了后事便永久地合上了双眼。
五、秦义凯携妻带物回到了家乡。他要延续秦家香火,归根在这块生他的土地。他用带回的那罐银元盖了房子,置办田地,过起了农人的日子。那兵荒马乱的糟年烂月令他再也无心四处奔波经营商事,而是安心地躬耕垄亩,自给自食。那三根金条他也深埋在院子的东墙根下,为此在上面盖起了两间厦屋当作羊圈。
说明:按键盘← →方向键 或 PageUp PageDown键直接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