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秦义凯回到家乡后的第三年,秦世贤的父亲——秦福,出生了。一家人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埋有被日本人杀害的亲人的地方修建了坟园,载起了树墙。
纵然国民党征兵征粮不断骚扰乡民,但总能勉强度日,且在村里是有名的好人家,周济他人修桥补路善举频频,成了乡里像样的人家。十八岁那年,给独生子秦福完婚。秦福结婚后家里气象日见兴盛,相继生了三个儿子——秦世贤、秦世才、秦世能。一家三代人欢天喜地其乐融融,过着饭桌上清汤寡水,热炕上亲情暖心的日子。
秦义凯生了秦福一个单子,多少年盼着续后却悄无声息。如今儿子结了婚,秦家的后人像观音偏情送子一般,三个孙子一个赶一个兴旺了秦家的烟火人气。年轮推转着秦义凯喜尊为爷,他看着欢叫玩耍的三个孙子有说不出的高兴,家里人多了,这才像个家。但好景不长世事无常,秦义凯和老伴儿没几年的工夫便相继过世。秦义凯临终时把那个守护了半世的宝贝盒子交到秦福手上,反复叮咛这是家里的福根儿,除了人命关天万不可动用。
秦福也像他父亲那样守着埋在地下的宝贝。夫妻俩辛勤劳作经营有方,克勤克俭划算生计。从小就培养秦世贤读了私塾,上推两辈人都没出过识文断字的先生,因此决心在三个儿子当中必须有一个冠有文人雅士的美称。纵然战事连年缺吃少穿,也不乏给教书的先生米面足份。二儿子秦世才厌烦农事,两口子商定让他跟随戏班子找碗饭吃。三儿子秦世能则随着父母躬耕垄亩靠天吃饭。
那样艰难的日子也要年年过年日日熬盼,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解放了,和平的景象颇似五月的阳光暖融融洒满人间。一生以命相拼过家守业的秦福,在五八年三年自然灾害面前,他们两口子挖野菜剥树皮,顶着凄风苦雨弄来救命的吃食先紧着三个儿子勉强为生。他二人却由于极度营养不良,秦福过早得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对老伴(秦世贤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那三根金条留给三个儿子,这是祖辈流下的福根儿。又叮嘱她从墙根儿下挖出了宝贝,转埋在东屋墙边风箱底下的砖地下。
正当秦老太梦游般回忆在沧桑凄凉余音回荡的历历往昔间,突然听得“当啷”一声砸地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半三更,不知是院里什么物件从高处跌落的声音,吓得秦老太抖索成一团窝蜷在被子里屏息静听。这响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和回忆的诸多气息。
如今的秦老太遭此丢失金条的重创,她整个儿人垮掉了,每想到那黄澄澄的三根儿宝贝,老人家霎时便柔肠百结,节节欲断,欲哭无泪,欲喊无声。这些复活的悲苦情愫在颤抖着泪腺。
老伴儿走后,秦世贤进城当了完小(小学校)的老师,秦世才所在的剧团归为国有,只有最小的秦世能在家和老母过农家生活。
二、时光一晃到了一九八三年改革开放的年代,秦世贤也人到中年五十多岁的人了。秦世能也在城里开了服装买卖。弟兄三家人都到了城里。
老妈快年近八十的人了,必须到城里来和他们一起生活。老房子老院子业已完成了它遮风避雨护家的使命,破旧不堪了。那三根金条也该挪地方了,万万没想到,一场搬家有了“塌天”之祸,祖上留下的宝贝在她手上丢了,且丢得莫名其妙。秦老太被这件事击垮后,大脑意识渐渐浑浊起来,那种像活力凝聚体一样的东西在她身上消失了,日甚一日沉郁寡欢。那揪心的痛惜的日子却像影子一样从未有一刻离她而去,她越来越迷迷蒙蒙日夜难分,渐行渐远得步入混沌之中了。
三、今天她一个人木木怔怔走进了一条小街巷,虽然意识不清了,但脑子里始终盘着那三根金条,嘴里念念叨叨也只有三个字——金条呀……
路基旁的一棵大槐树下停着一辆拉煤的大卡车。秦老太迷迷瞪瞪走过去,背靠后车轮坐下了,闭着眼散漫地幻思在恍惚的家事中。
这时候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手提醋瓶沿着马路牙子走过来,要去打醋。他好奇地看着这位老奶奶怎么坐在汽车轮子底下呢?于是他低低地问:“奶奶您怎么坐在这儿呢?”
秦老太似乎没听到孩子问话,只是嘴唇翕动着心里念叨着金条。
男孩走开了。
一中年男人从大槐树旁边的院门走出,转过身开了车门上车,马达声随之响起,车后喷出一股股蓝烟。
走出不远的小男孩听到马达声便停下脚步回头看,小小年岁的机灵人竟意识到危机。他冲着司机挥动手臂尖声惊叫:“叔叔别开车——”随即便跑了起来,“叔叔别开车——后面有老奶奶——”
司机没听清孩子喊什么,但看到了男孩失惊打怪地跑来的样子,恍然不解其意,孩子很快跑到近前。他下意识拉起手闸探出脑袋。
小男孩高声叫嚷:“叔叔,后面有个老奶奶!”
“啊!”司机当下感到心跳加速脑门儿发热,他跳下来疾步走过去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瞬间便产生了为躲过一劫的幸运而庆幸,愣怔怔大张嘴巴惊叹不已,“哎呀——我不该出大事呀!”随即他扭头看看小男孩,又异样地看看秦老太,抬手抹了把流到脸颊的冷汗,听到了小男孩嘿嘿的笑声。他转身蹲在小男孩身边,箍住他的两条胳膊,发自内心地说,“老天不让叔叔出事,一条人命哪,孩子!”他激动不已地举起小男孩原地转了起来,男孩急切切看着脚地喊叫:“叔叔,我的醋全洒了!”
司机也闻到了浓香的醋味。他乐呵呵笑着放下男孩说:“孩子,叔叔给你买醋。好孩子呀,你是谁家的好孩子?”
“我家就在那边住,我妈妈是我的老师。”
“好哇,还是老师好哇。孩子,你眨眼间救了两条命哪;老奶奶一条,叔叔一条。”
“叔叔,我家里还等着要醋呢。”
“等着啊,叔叔把奶奶抱出来再说。”
司机把秦老太抱离了车轮,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蹲在男孩身前说:“好孩子,这是五十块钱,你再去打醋,把剩下的钱都卖了好吃的。今儿你救了叔叔和奶奶的命,这是奖励你的。”
只见小男孩摇着脑袋认真地说:“不要,我妈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
司机假意唬着脸说:“听话,拿着。是叔叔洒了你的醋,这是赔你的醋钱,不是给你的。快去打醋吧,叔叔还要看看这位老奶奶。”
小男孩坚持说:“不要,你给我打醋。”
“嗯——打了醋再买点好吃的,给你妈你爸也买点好吃的。”
“不能,我拿了你的钱,我妈妈会骂我的。”
司机点点头,又搀扶起秦老太。眼瞅着木怔怔的老人家不知将该如何是好。
忽见远处走来个东张西望的女人(张兰枝),她看到了前面站着的几个人,加快脚步走来。明了情况后感动不已连声道谢,随之便领着婆婆离去。
司机挽着小男孩的手说:“走,叔叔陪你打醋,再把你送回去。”俩人手拉着手走了。
四、丢金条一事,在秦世贤心头像块消化不掉的淤食,他掉进了痛苦的泥潭。人虽还在单位上班,但形同人在魂去,勉强在应付工作。这天他坐在桌前正抄写着什么,忽听旁边桌上的电话响了。同事拿起接听后便递给秦世贤话柄。
秦世贤一听,脸色变了,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放了电话,准备离去。
同事一看也有些紧张,关切地问:“老秦,什么事?用我吗?”
“不用。”秦世贤摆摆手离去。
五、秦世才正在剧场排练,走来同事告诉他,说他大哥打来电话,说是老娘病了,要他现在去中医院。
出门后他在公话亭给老三秦世能打了电话。
六、刘继堂不熟悉驾驶骑摩托车,害得杨美英忍着疼痛受煎熬。莫丽花苦不堪言笑脸相陪。
出院的日子终于熬到了,杨美英拄着双拐,她外甥女架着她的左胳膊,刘继堂架着她的右胳膊,小心翼翼地向大门走来。
莫丽花提着两包东西跟在后面,她看着刘继堂搀扶杨美英心里不爽,紧走两步装作不在意地说:“继堂你拿东西,我来搀美英。”
刘继堂怕她失手坏事,一口拒绝:“不用。这还没算好,你搀多危险。”
“是的,可得注意。”杨美英接着就说。
莫丽花觉得自己很尴尬,心里皱巴巴得不舒服。
他们走到租来的面包车前,刘继堂掏出备好的三千块钱,歉意地说:“美英你受罪了,都是我的过。这三千块钱你装了,拿它养好腿。”
要说杨美英还真是个仗义的女人,出了事她没有要多少钱补偿,反倒还觉着有欠他们夫妻:“唉,老刘,这都是命。让你们又花钱又伺候的。”转过身看着莫丽花,“嫂子,你是个好人。”
刘继堂仍是歉意地摆摆手说:“别这样说。回去把腿彻底养好。”
莫丽花也知礼地说:“对,回家吃了喝了好好睡。把钱全买了好吃的。”
杨美英看着相处了一个星期的这个女人,心里有着不可琢磨的亲近,对她这几天有一搭没一搭,忽冷忽热的关照总是心怀感激,她笑笑说:“嫂子,这几天我这腿疼得,经常冲你不耐烦,别在意,我的脾气太坏。”
不料想莫丽花一听人家道歉,心里吃不住,脱口而出:“说啥呀,你腿都疼成那样儿了,心情不好是正常的,搁我比你还坏。”
杨美英抽抽着嘴笑着点头。
刘继堂欲笑不能,虎着脸瞪了老婆一眼,冲口说:“不会说话就少说,什么叫你比她还坏?”
杨美英摆摆手转了话题:“老刘,这事我不怪你,都是天意。佛家管这叫缘分,是因果。扶我上车吧。”
莫丽花被丈夫当着外人的面呛了嘴,脸没处搁,抢一句话也得回对:“你快扶美英上车吧,不是你哪有这事呢。”
刘继堂扶杨美英上了车,临关车门前,又一次歉意地说:“等过些日子我再去看你啊。”
莫丽花紧插了一句:“我们俩一块儿去看你。”
车门关闭,他俩挥手看着车渐行渐远。
莫丽花心疼起这几天的花销,连声叹气说:“嗨呀,真是外财不扶命穷人呀。”
“少说没用的。咱能把这件事摊平就不错了。走,回家。”
莫丽花像是翻了脸似地说:“我算看透你了刘继堂。”
七、刘继堂夫妻俩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刘继堂拿把小凳子坐到埋金条的地方歇凉,虽然有些心烦意乱,但总算了却了一桩麻烦事。但一想到他下一步要谋划的经商这件大事,也觉着自己是个不含糊的男人,他挺起腰身,以不自觉的命令似的口吻对莫丽花说:“回家倒碗水来,跟你说个事。”
“啥事?”
“你倒来水再说,这口渴得咋说?”
莫丽花不高兴地说:“你这个人呀,自从有了那东西(金条),样子可大了,不喝水还不能说话。我成天伺候了外人伺候你,扒拉上我围着你转,这我成啥人了?”
私下里就两个人,刘继堂不在乎莫丽花说什么,只是盯着脚下这方埋金条的地方,眼神渐渐散光。
莫丽花端来水放在他跟前,说:“喝吧,喝了就会说话了。”
刘继堂仍是眨么着眼出神。
莫丽花问他:“咋啦,有人动过?”
刘继堂翻转脑袋瞪了她一眼,又向四周看了看,低声说:“不要瞎说,想哪儿去了。可能吗?哼。”
刘继堂要莫丽花也拿凳子坐下。他近日来盘桓在心间日渐成熟的一个重大决定要对老婆讲清,因此说话时有意拿捏一下,以示慎重:“嗯,这个——这个——是这样啊……”
莫丽花一听就感到腻歪:“哎呀——你咋这样呢,不是我想说你,你现在说话也是‘这个——这个——’多恶心。以前咱村来过那下乡干部,眼窝都擦不干净,才那样说话。好好说话就行了,这个毛病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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