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山按着陌生人告诉的路径,小心谨慎地走着,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一想到即将要去替人家偷东西,他还是禁不住害怕。还好路上没有碰上任何人,他终于来到了那户人家的大门口,见门口的门栅关着,屋子里似乎没有人。他四下看看,见沟的尽头那个小阳坡上坐着两个人,那两个人的怀里好像抱着枪。这时,从紧挨着的东院走出一个妇女,她不认识刘山就盯着看,刘山一时慌了,不知是说“我去我姥爷家”好呢,还是说“我要拉屎憋不住了”好?因为这与陌生人所设想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不过,既然陌生人教他“我要拉屎憋不住了”在先,于是他就说:“我要拉屎憋不住了。”说完,他就爬过门栅进了院子,向左一拐就钻进了墙角的那个厕所。那个邻人家的女人其实是个有些痴呆的人,所以才没有去生产队里干活。她见刘山猴急猴急的样子,便“扑哧”一下子乐了。
进了厕所,刘山果然见地上铺了一层黄土。靠里面的墙角处的黄土还没被踩实,他用手扒了几下子就看见了那块石板的边缘。他心头一喜,可要是把这块石板掀起来还要费点力气。恰巧茅房里有一个大粪镩子,刘山就用它把石板上面的黄土搐开,又用它给石板撬了个缝儿,然后把两只手都伸进缝儿里使劲将石板移开,果然看见了一个小木匣子在里面。那个小木匣子用塑料布包着,长方体的。透过塑料布能够看出它没有漆油。刘山想解开捆着木匣的绳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但他紧张的要命,于是顾不上多想就走,脚底下却给绊了一下,发现那个小军挎竟忘记了,便拾起军挎把木匣子装进里面。
刘山没有按照陌生人告诉的路线返回,因为太不好走。一来他慌不择路,把陌生人告诉的话全都忘了;二来他想,反正已把东西拿到了手,还是快一点儿交给陌生人为好。因为着急,他不顾死活地往山上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体力几乎耗光了。终于,他到了他们刚才呆过的坳口。陌生人实在是等不及了,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把刘山提进了坳口的树林里。然后慌忙地把斜挎在刘山身上的军挎摘下来,看看他要的东西在里面,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钻进树林里就不见了。
刘山躺在地上喘了一阵了。他以为那位好叔叔一定是急着撒尿去了,所以就不慌不忙地一面歇着一面等。他等呀等,一直等到他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还是不见个人影出来。于是就冲着那人逃走的方向低声地喊:“叔——”,却不见回音。他又钻进树林子里找了一阵子,这时才发现他被抛弃了,他顿时慌了。他本以为自己为那位好叔叔顺利地拿到了东西,会受到他的夸奖。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个月饼吃,因为他的确有些饿了,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他站在坳口四下里看看,他看见刚才在小阳坡坐着的那两个人正站在小山脊上看着他在说些什么,在对面的山脊上有一个羊倌正在放羊,而在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一阵阵秋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听上去十分的可怕。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在此地傻等了,他必须马上走回家去,不然的话天色一晚他就更感到恐惧了,可回家的路在哪呢?他将面临多么大的困难呀!
虽然刘山不认得回家的路,不过还好,他知道他家所在的方向,只要顺着正确的方向走早晚他会到家的。只是在穿过幽深的树林时会给他带来难以名状的恐惧,他担心会碰见虎豹豺狼,害怕遇见山神鬼怪,甚至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吓得他心惊肉跳。尽管他怕得要死,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坐在这山里哭鼻子是没有用的,那样的话天一黑自己就会被山牲口吃掉,他想。他不敢走树林里的小路,他就沿着山脊走,因为在山脊上是开阔的,但这样一来他又无端地走了很多的冤枉路。他走呀走,也不知走了多长的时间,绕了多远的路,他突然认出来在前面起伏的山峦中有一座正是西山的山头,那山头的南面就是柳条沟。他不仅心头一喜,好像见到了亲人一般。尽管那山头还是那样的遥远,但看着它就使他生出一种坚强振奋的情绪,自信心也增强了许多。只要他朝着西山山头的方向走,紧紧地瞄着那个目标,他是一定能回到家里的。此时此刻,他最想念的就是他的桂东姑姑,他是那样的渴望和桂东姑姑在一起。他想像着要是桂东姑姑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该有多好呀!现在家里人是不是正在到处找他呢?
太阳快要落山了,可是还是不见家的影子。中秋的寒意很快就融入空气之中,虽然刘山穿的不多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的大脑已经被恐惧和担心占据了。他不知道离家还有多远了,也不知道天黑之前能不能到家,但这个可怜的孩子并没有迷失方向,现在他多少有些明白了山脉的走向,知道怎么走才能省力。渐渐地树木越来越稀,开阔地越来越多,前面熟悉的景物越来越多,当他来到他家的后山时,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但同时他又觉得心胸豁然开朗,像逃出牢笼逃出魔掌一般。他俯视他家所的那个小村子,尽管视线有些模糊了,但那里的一切他都熟记在心;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及所有的小动物鸡狗猫猪,他觉它们就像他久违的老朋友一样令他思念,他现在是强烈地渴望和它们在一起,他觉得他离开它们似乎已经很久了。他一刻不停地连滚带爬地往山下溜,恨不得一步就迈进家里,无论他怎样使劲他都觉得太慢。他每向前迈出一步,心里就增加了一份安全感,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些鬼怪就离开他远一点,他在心里不住地念叨:“到家了,我不怕你们了。”终于,刘山溜到了山下,前面就是王玉芝家屋后的那株大梨树,他认为只要他跑到那棵大梨树下就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他身后那些鬼怪才会不敢靠近他。
刘山站在了梨树下面,他仿佛投进了亲人的怀抱一般。他喘着粗气停了下来,这是他在漫长的归途中第一次心里踏实地歇一次脚。他勇敢地转过身去,并没有看见跟在他身后的那些鬼怪。远处的一切都朦胧不清了,他想那些鬼怪一定就隐蔽在那朦胧的山里看着他,可是现在他不怕它们了。月亮早就出来了,毫不吝啬地把它那清冽的光芒洒向人间,但未能荡涤这夜幕的浑暗,更不能抚去小山子心中的阴影。幕色已像雾气一样弥漫开来,将整个世界包裹其中,所有的美好与丑陋、善良与罪恶都被掩饰起来了。刘山突然想起了他的那位陌生的叔叔,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正在被那该死的鬼怪追着往家里跑,他也一定是非常害怕吧。黑夜给孩子造成的难以名状的恐惧正在山子的心里渐渐地消失,因为,他到家了。
(六)
小山子一跨进外屋门就闻到了一股热烘烘的、酸的、臭的和着烧糊饭的混合气味。这种气味与外面的清凉爽洁的空气形成强烈的反差,使小刘山一时觉得很刺鼻。借着里屋的昏暗的灯光,他看见外屋的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农闲时节,刘永福本来会把屋子收拾的很干净的,可一到农忙时节他就顾不上,棒子、豆角、土豆等等就像一群捣蛋鬼都来家里凑热闹,使本来就不宽敞的外屋更没有下脚的份了。
里屋没有人,炕上的桌子上还有他爸爸吃剩下的东西。麻油灯发出的昏暗的光把小山子的影子一下子就印在了墙壁上,他觉得他的影子就好像刚才跟着他的那些鬼怪,不过现在他不害怕了。他咬着牙爬上了炕,抓起了一个饽饽就吃了起来,吃完了他又喝了几口菜汤,他还想接着吃,可意识却模糊起来,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刘永福干活回家,还以为刘山会为他做好饭的;可是见刘山并不在家,心想这孩子准是又跑到他老奶奶的家里吃饭去了。就隔着院墙喊刘山,王玉芝出来告诉说“刘山不在她家”,刘永福心想:这孩子实在是贪玩,竟然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他吃完了饭,还是不见刘山回来,就出去找,邻居家都找遍了也没有,他又去别的村找,还是没有。他有些急了,心想得三这孩子平日里是很懂事的,从不让他操心,至多也就是爱往他老奶奶家里跑,莫非今天出事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在他的心头。等他又回到家里,发现儿子的手里拿着吃剩下的半块饽饽睡觉了,他的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进了肚子里。他为儿子脱去了衣服,放进被窝里睡觉,这时上晚班的哨子又响了。
三春没有一秋忙,社员们除了白天忙着收秋外,还得上晚班、早班,甚至搞夜战。刘永福安顿好了儿子,熄灭了灯,拿起镰刀又去割庄稼去了。
第二天早晨,刘山一觉醒来,只觉得饥肠漉漉难以忍耐,看看身边他爸爸的空被窝,知道他爸爸又上早班了。由于前一天疲劳过度,他动了动身子觉得很疼,特别是腿疼得更是厉害。但他还是穿好了衣服去了王玉芝家。
“老奶……,我饿。”
听见刘山有气无力的说话声,正在外屋做饭的王玉芝忙转过身子去寻刘山,却见刘山正趴在台阶上。她大声地笑着说:“哎哟----,说饿就饿成这样啦!连台阶都上不来啦?”刘山爬上了台阶,扬起了脸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迈门槛时他扶着门框,腿疼得都不拿弯了。王玉芝见此忙有些惊讶地问:“怎么啦?病啦?”
“饿。”刘山晃动着身子往里屋走着,痛苦得连话都懒得说。
“几天没吃饭啦?饿得都打晃啦!”王玉芝一面逗着刘山一面用手摸摸他的头,说:“不热呀。”
刘山进了里屋咬着牙缓缓地爬上了炕,他趴在炕上一动不动。他听见老奶奶在开西屋的躺柜,不一会儿老奶奶过来了,用长辈那种惯用的口吻说:“你这个臭小子是不是想吃月饼了,给……,这是你老姑的那份儿。”
刘山听见有月饼吃,便不顾身子的酸痛忙翻身坐起来,接过月饼就吃起来。王玉芝又他给盛来一碗米汤,刘山确实渴了,不过他想喝凉水,但他知道老奶奶不会给他弄凉水的,所以也就没要。他很快就吃完了月饼,打住心慌了。他又想起了那个陌生的叔叔,他想:“那件事对不对老奶奶说呢?那叔叔告诉我跟谁都不能说。不能跟我爸爸说,不能跟我妈妈说。其实我妈早死了,想说也说不成了。”
“吃完了这个月饼就行了,饭这就好了。”老奶奶在外屋告诉他说。
刘山在里屋一声不响,他懒洋洋地坐着在想他的心事。昨天发生的事到底对老奶奶说还是不说呢?要是对老奶奶说了,那么他偷棒子被捉的事老奶奶也会知道的,那可是件寒碜事,看来昨天发生的事还是不说为妙。不过那叔叔到底是干啥的呢?是看庄稼的?不是。看庄稼为啥拿着那样的刀子?那个小木匣里面装的是什么呢?
“哎呀!那个人是个特务吧。”刘山立刻紧张和激动起来。“那个人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多么像电影中的特务呀!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想到他是个特务呢?不过他是哪国的特务呢?是美帝的还是苏修的?哎呀,那个小木匣子里说不定装的就是一只小手枪,要么就是密电码。”他从《红灯记》中得知有密电码这种玩样。“对!一定是密电码。哎呀,他可千万别去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刘山想到这里,紧张的都透不过气来了。他两眼发直,身子也不住地微微发抖。
王玉芝进里屋放上炕桌,正要给刘山盛饭,却见他是那样一副模样,吓得就是一愣,忙问是哪里不舒服?刘山回过神来慢慢地摇了摇头,表示没不舒服。又一问知道他昨天晚上没有吃饭,就以为他是饿的。心想,这没妈的孩子就是可怜,刘永福虽然心疼孩子,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哪能照顾的到呢,白天要出工,早儿晚儿还要出工,让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多亏有了她这个老奶奶给饲候着,要不然这孩子可就遭罪了。她忙去给刘山盛来一碗小米饭,还泡了一些菜汤,刘山仍然是一声不响地吃完。王玉芝见刘山不像是有毛病,就忙自己的活去了。
(七)
刘山吃完了饭,就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想应该快点把小布口袋找回来,要是把小布口袋闹丢了,他爸爸会骂他的。可是一想到又要去那该死的棒子地,他心里就打怵。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他请别人作伴一起去,他偷棒子地事就会露馅。
离那块地还很远,刘山就看见那地的庄稼已经割倒了,他不禁心往下沉,心想他的布口袋一定会让割庄稼的人捡去的。果然不错,当他来到了那地,布口袋果然不见了,他在地里四下又找了一遍,当然他肯定是找到的。他还能看出他放口袋的大概位置,在哪里偷的第一个棒子,在哪里碰见的那个人,不,那个特务。别人捡到了他的口袋,就会发现口袋里他偷的棒子,但是不会知道是谁偷的,他虽然沮丧却又暗自庆幸。刘山回到村子里,见双喜儿、小庄儿、小崽儿、跟东等一帮小朋友正要去队部看杀猪,孩子们说走就兴高采烈地跑了。
刘山腿痛落在了后面,当他来到队部的大门口时,只见双喜儿和小庄儿满怀着兴趣和惊呀跑出来告诉他:“哎呀……,于耀杀人啦……。”
杀猪的那几个社员及在农忙时节仍能游手好闲的一些特权人士正在议论此事,从他们的议论中,刘山得到了这样一些信息:
杀人犯:于耀,年龄大概二十六七岁,贫农成份,家住大庙公社城子大队砬子沟(第七)生产队。
被害者:于耀的未婚妻,地主成份,与杀人凶手同村。
被害的理由:她要与于耀退婚。
使用的凶器:三棱刮刀。
孩子们不知道三棱刮刀什么样式,杀猪的一位社员就耐心地给孩子们解释,他用手比划着,说:“这么长,有三个棱,修理柴油机用的。”他恨不得放下手中的活计,去给孩子们找出一把来让他们见识见识。
“哎呀!”刘山惊叫起来,他的心狂跳不止,由于过分的惊惧和激动,他的脸涨的通红,他张大嘴巴呆若木鸡。因为他突然地意识到,他昨天碰见的那个人不是特务,而是杀人凶手于耀。
别人没有注意到小刘山的情绪变化,或者以为他被他们所描述的血淋淋地场面吓坏了。刘山的脑子里浮现出他撞见于耀时的情景,当时他就纳闷:他没见过二生产队有这么一个人呀。看庄稼的为啥不拿镰刀而拿了那样一把刀子,原来那刀子叫三棱刮刀。
没到中午,那猪就杀完了,由于是过节所以收工很早。社员们都吵吵闹闹地来分肉,每人六两。那年月人们肚子里的油水少,所以社员们都争着抢着要肥肉,抢到的喜笑颜开,抢不到的怨天忧人,不过人们议论最多的还是那桩凶杀案。在这个落后、偏远、闭锁和愚味的山谷里,人们很少见过大的世面,所以这桩让人感到刺激的凶杀案也就太具有轰动效应了。村里人无论大小,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吗?于耀杀人啦!”双方都神秘兮兮地抢着说,都希望对方听到这个消息后能现出惊愕的神情,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是先知道此事的,结果双方往往同时开口。现在,队部的人越聚越多,几乎整个生产队的人都来了。有几个亲临杀人现场的人便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们的所见所闻,似乎这是一个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一个绝好机会。刘山发现,大多数男人都对那残酷的场面不以为然,好像那于耀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那头被杀死的猪似的,这让刘山感到很痛苦。他们用轻松的口吻谈论此事,谈论他们猎奇来的事件的起因、过程,并推测事件的结果,特别是对于耀的命运争论不休。有人认为于耀他跑不了,而且他还会去杀人,特别是女方的母亲。据说那姑娘要退婚就是她操纵的,坏事就坏在那个老婆子身上。有人认为于耀会逃走的,因为据说那个人很机灵。面对人们的种种议论,刘山真想把知道的全部情况讲出来,他想只有他所知道的情况才最能叫人们感到惊呀的,但他不敢说,而且也没有人问他。后来队长发表了一通议论,人们的争论才平息了下来。队长总是习惯性地清一清嗓子,要么眯起小眼睛注视着远方,摆出一副高瞻远瞩式、若有所思的姿态;要么就盯着地面,做着的手势,好像他能深谋远虑似的。
“于耀你可犯不上呀!她是地主成份,你是贫农成份,她要退婚,你不好折腾她嘛。”队长讲这些话时使用的是第二人称“你”,并且手指不停地对着人群指指点点,好像于耀本人就在这群人的中间,他正谆谆教导他似的。队长的议论一方面包含着对于耀的惋惜;另一方面也包含一个很深刻的道理:万物的自然法则就是首先保护自己。不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保护自己,真可谓一个十足的傻瓜、蠢蛋。如果于耀利用当时很走俏的成份论,而不是一时性起变成恶犬,那姑娘怎能不会就范呢?
队长的讲演刚一结束,周围的人就纷纷附和,“可不是呗!于耀真他妈的完蛋、真他妈的窝囊。”而且各个都神情激昂,一副英雄所见的样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他们对队长的钦佩之情。
刘山站在人群的外围,听到那血淋淋的场面,他的心口抽得很紧。由于他也是地主成份,他十分憎恨那个该死的于耀,盼望着公安局的人尽快逮着他,毙了他。
当天下午,营盘大队和城子大队的基干民兵就集合起来去搜捕于耀,第二天仍是如此,但却一无所获,看来那于耀的确是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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