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陌生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站起来左手抓住刘山的小胳膊,牵上就走。他见刘山还提着那个小布袋子就凶狠地说:“放下!”刘山放下口袋随陌生人在庄稼地里左转右转走走停停,刘山知道他们走的方向是去大队的方向,还以为陌生人在骗他,要把他交给大队,心里正在担心,那陌生人却拉着刘山一起蹲下了。他拍了拍刘山的肩膀,有些担忧地说:“你去给我买四斤月饼,就说是给你买的,你千万不要说是给我买的。你要是一说,人家就知道你偷棒子的事了,你就得挨批判。”说着又往刘山的脖子上一比量凶狠地说:“就得往你脖子上挂秤砣。”
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从中拿出两张,又从另一个衣袋里找出粮票,哆哆嗦嗦地递给刘山,并一再郑重地告诫刘山,千万不要说是给他买的。最后他讨好地对刘山说:“记住我的话,等买回月饼咱俩吃。”
在经过令人极其不安担忧之后,突然出现如此令人愉悦的现实,刘山的焦虑一下子消失了。“只要我给他买回来月饼,我偷棒子的事就不会泄露。太好了!而且还能吃上月饼!”
刘山手里拿着票子,怀疑起事情的真实性来。“难到我偷东西还有理了?还能得到奖赏?为什么他自己不去买月饼?”刘山迟迟疑疑地不走,陌生人突然眼露凶光,问:“你不想干呀?”而且还用那把奇怪的刀子指着他。刘山盯着刀尖,生怕那把奇怪的刀子突然进入他的身体,他赶紧站起来,哆嗦着走了。
刘山走出庄稼地,知道他们已来到了商店的大门前。这庄稼地和商店之间仅隔着一条小河。他很感激那个人,他想那个人和他父亲的关系一定不赖,要不然干嘛要放过他呢?
在营盘大队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只有一家商店。那年月私营商店是绝对不可以的。刘山快步地过了小河套,进了商店的院子直奔售货室,可是坏了,屋门是关死的,说明里面没有人。他又去了商店的伙房,隔着玻璃见那矮个子售货员正在炕上睡觉,大概在中午喝多了酒。刘山就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一样不顾一切地敲响玻璃,见那售货员睁开了眼睛就大声地说:“我要买月饼。”
那售货员见小刘山惊了他的美梦,脸上顿时渗出了怒气,隔着窗子大声地呵斥:“瞎了!没看见人家睡觉吗。”说完又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见刘山不走,就气乎乎地说:“今儿个不卖了!我们放假了!”
在国家专卖的制度下,即使一名店员也能从这种制度中分配到很大的一部分权力。他们可以对顾客翻白眼不理不睬,可以对顾客进行呵斥,更有甚者竟然对单独去买东西的年轻媳妇动手动脚进行性骚扰。这些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看起来这位店员今天确实有些不顺心。别人都回家过节去了,却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此值班,因此在他的呵斥中,不没有表现出由于自己地位的优越而应有的洋洋自得。愤怒的确是发自内心而爆发于喉咙。要是在平时,面对着售货员的这般呵斥,将会把小山子吓得面红耳赤,嗫嚅着不敢做声。可这回他把注意力全部都放在能否买出月饼上了,至于店员的恶劣态度他就不在乎了。所以,刘山什么也不顾硬着头皮就是不走,隔着窗户焦急地看着他,每过一小会儿就胆怯地敲一敲玻璃。
那位售货员终于被敲得不耐烦了,他睁开眼睛,见刘山仍是不走便不耐烦地骂道:“干鸡巴什么呢?操!。”说完后又翻了个身。刘山见此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不过谢天谢地,那位不顺心兼脾气不好的售货员总算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对着刘山怒视了一会儿,大概心想,不打发这个小兔崽子滚蛋他自己也甭想消停,于是索性就下了地。售货员穿过一道门就进了售货室,刘山知道这是给他开门去了,于是就到售货室门外等着。那售货员刚一开门,刘山就像耗子似的钻了进去,生怕再把他挡在门外。
“买什么?”这位售货员似乎很健忘,刘山刚才说完要买月饼他倒忘了,他又怒气冲冲地问了一句。
“买月饼。”
有比较才有区别,刘山这一句的柔弱、卑顺、胆怯更加衬托出那售货员的雄壮,骄横、愤怒。店员不耐烦地从已举到他眼前的刘山的手里夺过那几张票子,也没问对方需要多少,顺手从货架子上取下已打成包的四斤月饼(两包)扔在了柜台上。刘山跷着脚把那四斤月饼抱进怀里,压在他心头上的磐石一下子被搬走了,他获得了彻底的解脱,感到轻松极了。他是一个地主分子的孩子,和有钱有势的人在一起他就感到不自在。如今,他终于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家伙了,他甚至觉得和那个陌生人在一起也要比在这里舒服的多。他抱着月饼急急地往回走,尽管他还是害怕见到陌生人,可是却完成了任务,心也不那么突突地跳了。他想,那个人见他买回来了月饼就会高兴地放他走的,那么谁也不知道他偷棒子的事了,他就会像平时那样和别的小朋友一起上学一起玩,一点儿也不寒碜。不过,他在心里暗暗地发誓,再也不偷东西了。
(四)
刘山满怀希望地来到他们刚才呆的地方,却让他大吃一惊,陌生人不见了。他本以为那人会在原地等他的,然后就放他走。虽说那人答应过要给他月饼吃的,但他觉得就是人家给也不能要。只要那人不去告他,能让他平安渡过这次难关他就知足了。他一步一步地往庄稼地的深处走,边走边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可是还是不见人影。
“叔——,叔——”刘山小声而又焦急地喊了起来。他喊喊听听,但除了有秋风刮过的声音外听不到那人的半点儿回音,刘山边喊边找,喊声也逐渐加大。
“别嚷!”刘山听见那人在身后凶狠地制止他,忙转过身来,只见那人显得很紧张。他一把拉上刘山就往庄稼地的深处走去,边走还神经兮兮地问:“有人问你给谁买月饼嘛?”
“没人。”刘山十分肯定地回答。
“那售货员问了吗?”
为了讨好陌生人,刘山将买月饼的艰难向陌生人说了一遍,陌生人严肃地听着。到了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陌生人蹲下,警惕地四下听听,确信附近无人才放心地把刀子插进地里。然后一把抢过刘山怀里的月饼撕开包装纸抓出一个就吃,急切的几乎将手指头送进嘴里吃掉。看到陌生人吃得这样香甜,山子也馋得直往肚子里咽唾沫。他想起陌生人曾答应过要给他月饼吃的话,但造化弄人赋予人类的自尊心使得刘山不好意思开口提出,尽管他有生以来吃月饼的机会实在是不多。
刘山见陌生人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吃东西上,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又以为自己已为他办完了事就可以走了,于是转身要走,陌生人见此忙一把拉住他,凶狠地示意他也蹲下。现在陌生人的嘴已经丧失了说话的功能只剩下了吃东西的功能了。他一连狼吞虎咽吃了三四个月饼,才缓了下来,大概想喝点水可是没有。
陌生人擦了擦嘴,把剩下的月饼装进一个军挎里,军挎上面的“为人民服务”已经洗的泛白了。然后他勉强挤出一丝的微笑来,亲切而又郑重地说:“走啊,给我办事去呀!”
“啊……?”原来除了买月饼外他还有另外的事。刘山回家的希望一下子就打了折扣,不过陌生人这回变得亲切了,这让刘山多少有些放心。于是他就顺从地让陌生人牵着手走了。
越走刘山的心就越往下沉,因为他们走出了庄稼地后径直向山里走去。而且,好走的小路陌生人偏不走,专拣僻静的灌木丛或树林中走。虽然刘山被陌生人牵着走,但也累得苦不堪言。有两次,那人见刘山实在走不动了,就将刘山夹在腋下走上一小段路。
陌生人一边走还一边滴滴咕咕地跟刘山说着话。“你爸爸那年在公社挨批斗,别人给他挂秤砣,那么大的秤砣谁受得了啊?我是民兵连长,我说话能算数,我说不行,不能给刘永福挂。公社书记我们俩不赖,见我这么一说,就没给你爸爸挂。别人都挂了,有的人都昏过去了。你今儿个偷棒子的事,可不是小事,说小就小,就大就大。我要是把你交给大队,你就得挨批斗,你爸爸也得挨批斗。”他们走走停停,陌生人总是警惕地四下探望一阵子才走,顺便也让刘山歇一下。刘山一走不动他鼓励他:“小伙子,加油啊。”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他们来到了一个树木丛生的山坳处,透过树丛,他们能看见山脚下有三处房子。离这三处房子不远的一个平坦的地方还有六七处房子。小村子看上去静悄悄的,大概人们都忙着收秋呢。
陌生人趴在地上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显得紧张而又神秘。然后他看着刘山说:“你看见了吗?那三处房子。”刘山点点头。“靠沟里的那一处房子看见了吗?”陌生人指着那一处房子问。刘山又点点头说看见了。“房子前面靠着院墙有什么?”刘山疑惑不解,他看见院子里的墙角处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房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呀。陌生人见刘山不语又继续问:“就是那个墙角处有个什么?”
刘山犹豫地说:“就有一个小房子,再----”
“对!就是那个小房子!那是个厕所。”陌生人紧盯着刘山,怕他不明白装懂。
刘山见陌生人说得煞有介事的,还以为让他看一个什么新奇的玩儿样,却原来是个茅房。他非常纳闷却又不敢问为什么。
“你呆会儿就下山假装去那个厕所拉屎,”刘山瞪着眼睛不解地看着陌生人,陌生人也神色凝重地盯着刘山。“在厕所里垫着一层黄土。在厕所的最里面的墙角,”陌生人怕刘山不明白就在地上画一个草图,然后指着草图说,“就在这个墙角,你扒开地上的黄土,就会露出一块石板,”陌生人紧盯着刘山观察他是否明白。“你掀开那块石板,下面放着一个小木匣儿,你把它给我拿来。”他又接着说:“那块石板有点沉,你要使劲把它掀开。”他看着刘山的个头大概在考虑刘山能不能掀起那块石板。
刘山不知道那处房院是谁家的。想:“为什么他自己不去拿。让我爬了这么多的山,走了这么远的路,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原来就是让我去偷拿一个小木匣。这是让我偷东西呀!要是让人家把我抓住了,这回可是不得了的。偷生产队的东西说不定别人见了还不管,偷个人的东西要是让人家抓住可饶不了我。也不知道小木匣子里装得是什么东西?”
陌生人把月饼从那个军挎拿出来,然后把空的军挎递给了刘山,极其郑重地说:“你把那个小木匣儿装在这个军挎里。只要是你把这件事办好,你偷棒子的事我就不告了。要是你办不好,我就把你交给大队。”
“那家有一个歪嘴儿的老头,他要是问你来干什么,你就说‘大爷,我要拉屎憋不住了’。要是那家的老婆儿问你,你也这么说。记住了吗?”
刘山点点头。然后陌生人就像一个老师似的一句句地考问刘山,见刘山全部记住了他的话,就放心地长吁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告诉刘山走哪条小路,不要慌张,一定要把东西藏好之类地话。最后他咬咬牙露出了一副凶狠的样子,拿刀子的手也激动的直哆嗦。“他妈的!”他骂了一句。“去吧。”刘山起身要走。
“等等!”他把军挎又夺过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他又把一包月饼装进去,说:“要是路上有人问你干什么去?你就说‘给我姥爷送月饼去’。人家要是在问你‘你姥爷是谁’?你就别理他,快走。”他又凶狠地警告刘山:“无论是谁问你,你都不要告诉人家是给我拿小木匣,你千万不能说,对谁都不能说。”他又焦燥地问:“要是碰上你爸爸你说不?”
刘山心想:我爸爸不在这儿呀。就说:“我爸爸在家呢,不在这儿。”
“我问你说不说?”陌生人发起急来。
“不说。”
“对!对你爸爸不能说。要是碰上你妈妈呢,你说不?”
“我妈妈死了。”
“我问你说不说?”
“不说!”
“你要是说了,我就捅了你。”这次陌生人把刀子顶在了刘山的胸口上凶相毕露,脸都有些歪了。“我就捅了你的全家,连你爸爸你妈妈一块杀掉。”
刘山被陌生人的凶相吓的惊恐万分,他不明白刚才还挺亲热的好叔叔,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脸,要杀他的全家,甚至连他死去的妈妈也不放过。“不说不说。”刘山赶忙表白。
陌生人的凶相减弱了,暴戾之气也泄了许多。他有些垂头丧气又心神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似的。最后,他好像终于下了决心,对刘山无力地挥挥手,说:“去吧,不要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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