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母八十大寿的生日之际,这对一个皇亲国戚的贵族家庭来说,本是非常隆重的一件大事,如不看这一回的内容,我们大可闭眼想一想,作者一定颇费心思,大力铺写这样的场景吧。然而作者却只是把贾母生日的隆重过程作为引子,转笔过来写贾府里一群嫌隙人之间的私怨和斗争。这样的写法很值得借鉴和学习,一方面,写大场面之中,必然有人趁乱生事的行为;另一方面从小事着笔,却又从大处着眼,这样写正暗示了贾府里的某种危机。
那些嫌隙人的私怨在贾府的主子看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很有意思的是,小人物却把这些小事一层一层地放大,最后把矛盾居然集中在了在当家人王熙凤的身上——这不是偶然,是家族内部斗争的必然。——历来的掌权者,都是斗争的焦点。
小说里从这些小人物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揭示了贾府的内部斗争,一方面指出了贾府未来衰败的内部因素,表面看贾母生日宴组织得紧紧有条,然而却有许多的漏洞和疏忽;另一方面,贾府内部已经形成了许多的小集体,这些小人物之间的明争暗斗,正是小集体之间矛盾的对立。
二
小说开端讲到贾政回家。不像往日那样,贾宝玉听见自己父亲回来,并没感受一阵焦雷,却是又喜又愁。贾政见了宝玉也是一阵欢喜,一阵伤感。我曾在贾宝玉挨打那一回讲过贾政,说这个父亲是缺位的,然而当他历经岁月,年近渐老,多时在外做官,感受到长年骨肉分离后,心中必然有一种不舍和对人生的领悟。一个好的男人,不是当多大的官,挣多少钱,而是具有对家庭的责任和善良,所以贾政此次回家,应该带着很深的感慨。
特别是他面见贾母后,贾母叫他回房好好歇息,他“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似乎有许多话要与自己的母亲说,却又被贾母劝走,心里总有一种不情愿的感觉,这可以看出贾政对亲人的牵挂和留恋。
作者在这里写贾政,正道出了中年后的人对生命的某些领悟:上有老,下有小,那种肩膀上的责任感,那种事重身衰,长年离家的孤独感,往往使中年有更多的焦虑和惆怅。
所以正因为贾政有这样的感叹,才会对贾母的生日非常上心:“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姑、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贾母生日的宴饮之乐,要举办七八天的时间。这七天请客的步骤都有严格的秩序,从这一段话我们不难看出,与贾府里往来的主要人物都有哪些——首先是皇亲贵族,其次是部长级的大员,再次是更低一等级的官员,最后才是亲人和家下佣人。不用我们仔细计算,这一段时间,贾府里来来往往的人,肯定应接不暇。从人财物方面来看,人很多,贾府里管事的人一定很累,所以除了王熙凤,包括尤氏,都会担当大任;贾府所花销的费用,一定十分惊人,像这样大的排场,一般的富贵人家,哪敢奢望?在收受礼品上,一定会有许多奇珍异宝,堆积如山,所以贾府开了两府,征用了大观园。其实整体来看,贾府应该忙忙碌碌,人乏心累。
不仅凤姐和尤氏受累,想想贾母,已经八十岁高龄了,还要按品大妆迎接客人,多么地不容易!当然贾母迎接的客人,都是高规格的人,如其中的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之类。
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想起小时候乡下人走亲戚,在未开席前或散席后,一群老妇人,老姐妹就会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无非叨絮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当然更多的会问到儿孙之间的事,——也许在生命的某些阶段,关注后代比关注自身更重要。
当然贾母生日宴后,这一群王妃诰命夫人在一起,表面上也似闲聊,其实大有文章可寻:
南安太妃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个的是!”
你看那南安太妃一会拉这个,一会看那个,还问及年龄,她一定在留心每一个女孩子的外貌、神形、气质。像这些贵族之家的来往,并不像我们平常人家那样只是简简单单地拉拉家常、叙叙旧情,这里面有更多的政治联姻、裙带关系,所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见面。
当然贾母也有自己的心思,她吩咐王熙凤只叫了四个女孩子来:探春、史、薛、林,却没有叫迎春和惜春。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三
换作一般人而言,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但要知道,这些女孩子见的可是南安太妃,那不仅有礼品可得,而且也是很大的荣誉,说不清太妃看上哪个女孩子,与贾母一商议,那女孩子的命运就可以得到改变。
也许贾母认为迎春有点木讷,惜春又太小,在贵客面前,总得把最好的东西展示给人家看。然而迎春和惜春却是贾赦那边的孩子,这在邢夫人看来,未免陡生嫌隙,——内心一定怀疑王熙凤搞鬼,只叫了这四个人。
所以本回的嫌隙根源,便可以从这里追溯。但是要把这一回的嫌隙之事讲明白,首先得说清楚牵扯在里面的人物关系。
引起事端的尤氏自不必说,这是众所周知的:宁府的当家人,贾珍的老婆,一个温柔和宽容的女人。
其次便是二门上分菜果的两位老婆子,贾府每天大宴,自然会有些残羹剩饭值得她们收拾。
再次是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寻巧卖乖的一个人。
再后来是林之孝家的,贾府内务管事。
林之孝家的又遇到了赵姨娘,中间再一挑唆,后来就到了费婆子那里,那费婆子是邢夫人的陪房,自然又有一番计较。
看这些小人物之间,盘根错节,窜三掇四,添油加醋地直把一件小事给闹得收不了场。
先讲讲陪房是什么。古代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时从娘家带过去的奴才,即活的嫁妆。如果是单身的丫头则叫陪房丫头,如果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全家跟着小姐到夫家的奴才则叫陪房。从这个意思我们可看出两点:一是,陪房是附属物,算奴婢。二是陪房一定是出嫁小姐的心腹,而且靠小姐的脸面撑着。
尤氏忙了一天,客人已经散去,自己已经很累了,准备到王熙凤那里找点吃的,然而凤姐还没有下班,暂时还不开饭。所以她只能到大观园里找李纨。
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嗳哟!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股儿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么回吗?”
这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着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未从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得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这两段话,是众人嫌隙的起因。尤氏因为也算贾府的当家人,看见门没有关,灯还亮着,为了安全考虑,所以才叫自己的丫头吩咐荣府管事的把门和灯关掉。从管理的角度考虑,尤氏的做法并没有错,这也算尽职。然而此时管事林之孝家的已经下班回家,找不到人,只有两个老婆子在忙着分宴席剩下的菜果,她们对尤氏丫头的话置之不理。
我们来分析一下尤氏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受到两个老婆子的尊重。
首先可以看出,这两老婆子是比较势利的,在利益面前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职责和对人的尊重,——此时,那些剩下的饭菜与果品就是眼下的一切。不仅如此,有时候像这样的小人物,在物质利益面前连道德都会丢掉的。有好几次我在新闻中看到,某高速路大货车翻车了,车上货物掉在路边,被附近的村民哄抢一空。看后令人非常气愤,不知道在那群村民的心里有没有想过,那是不义的财物,——货车司机本来已经遭受到了困难,而这群村民却置人家的痛苦不顾。这里两个老婆子只是急着分一些残食,可气!而哄抢货物的村民就是土匪、强盗的行为,更可恨!所以有时候人在利益的诱惑下,能保持一点道德的底线,是多么的难!
特别是面对公家的利益方面,小人物是小盗,大人物是大盗。在中国,自古以来,莫不如是。费孝通先生在他的《差序格局》里讲到一段话,很能说明中国人的这种现象:
“一说是公家的,差不多就是说大家可以占一点便宜的意思,有权利而没有义务了。小到两三家合住的院子,公共的走廊上照例是尘灰堆积,满院生了荒草,谁也不想去拔拔清楚,更难以插足的自然是厕所。没有一家愿意去管“闲事”,谁看不惯,谁就得白服侍人,半声谢意都得不到。于是象格兰亨姆的公律,坏钱驱逐好钱一般,公德心就在这里被自私心驱走。”
想想中国那么多假冒伪劣商品,那么多不诚信的经营,诚然也是这种人性之私的结果。一个良好的社会秩序,需要每个人的公德心去维护。
其次,站在尤氏的立场上考虑,造成尤氏在荣府不受待见的主要因素有两点:一是尤氏的性格柔弱,宽待下人。这本不算什么缺点,相反,这样性格的人对社会和谐是有一定作用的。然而人的奴性告诉贾府里的下人,——他们一日不被人压迫,不被人用鞭子抽着,他们是不知道自己头上还有人管着——奴性的思想多么悲哀!二是王熙凤因为尤二的事,在宁府大吵大闹,一点都没有给尤氏的面子,这让贾府所有的下人似乎看清了一个事实:王熙凤根本没把尤氏放在眼里。甚至许多下人还认为,也许王熙凤与尤氏有很深的积怨。既然荣府的当家人是这样的态度,所以那两个分菜果的老婆子才说:“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好家伙!贾府还没有闹着分家,底下的佣人倒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试想,若不是王熙凤的那出好戏,哪有这样的结局。——表面看王熙凤挣回了面子,实则暗中离散了人心,此影响可谓之深远!
四
当尤氏的丫头带着满脸的气愤来回话后,尤氏心里当然很有些不悦,当着众人的面,要叫两老婆子来询问个究底,幸好经袭人一群人劝住,才使尤氏平复了心情。
也许在尤氏心里,只是当下一时之气,然而当周瑞家的听到这个消息后,那情况就非同小可了。
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凤姐,凤姐便命:“将那两个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或是开恩,随他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由周瑞家的引荐去的,我初读到小说那一处时,对周瑞家的颇有好感。直至读到这一回,方才觉得这周瑞家的也一个心性乖滑,专爱以公事泄私愤之人。首先她与分菜果的两个老婆子有私怨,自然时时想着怎么寻些事来报复一下人家。其次她又是王夫人的陪房,在贾府下人的地位中,自我感觉高人一等,所以她叫林之孝家的处理这两个老婆子,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作为当家人王熙凤的本意并不如此。我们看王熙凤的处理意见,很有大局观念,也处理得合情合理。——眼下是贾母的八十大寿,贾府上下一片热闹,此时如果大张旗鼓地处理下人,未免让客人看着难堪;待事后把两婆子交给尤氏处理,也给尤氏长长脸、消消气。其实明眼人一看王熙凤做了一件好事,然而这件好事却硬生生地因为周瑞家的私怨给搞成了坏事。
试想一下,当林之孝家的半夜被呼来捆两个下人,而且这两个下人还是她的手下,她怎么想呢?再加上她出门时,遇见了赵姨娘,这事就有看头了。
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没家去?”如此这般,“进来了。”赵姨娘便说:“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就完了。也值得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
林之孝家的心里自然会想,这件事一方面可以看出自己失职,另一方面也可让人看到她管理下属的不力,这不是让自己丢面子吗?她心里哪里会舒服呢!
所以当那两个老婆子的女儿前来求情时,林之孝家的便出了一个馊的主意:因为其中一个老婆子与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是亲家,所以她建议那老婆子的女儿去求费婆子,通过邢夫人的关系将他们放了。
这费婆子原是个大不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一阵,走了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他一次罢!”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我们抽丝剥茧,一层一层终于把一件小事推到了邢夫人面前。列位,换着你是邢夫人,你如何看待此事呢?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奶奶儿捆了两个老婆,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先倒挫磨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如果邢夫人是有境界和格局的人,她大可私下把这个人情做了,事后向王熙凤交待一声便可。然而她没有这样做,她是当着众人的面,以求情的态度要求放那两个被捆的老婆子的。在旧社会里,尤其像这样的诗礼之家,还当着众多客人的面前,如果婆婆向媳妇求情,是对媳妇的一种侮辱和讽刺。其次,邢夫人的这种行为,也表示了对王夫人和王熙凤掌管荣府的不满和忌妒。
当然王熙凤是满脸的羞辱和委屈。有时候想想也感到心酸,管理这样大的一个家庭,本也实属不易,然而众人皆看到管理者的威风,却看不到管理的难处和做事的苦楚。所以纵然她心里有苦,也只得默默承受。当贾母叫人来唤她的时候: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就这一句话,可见王熙凤的形象不知要比邢夫人和众嫌隙人高出多少,——所以只有大气魄,大境界的人才能做得管理,倘若换着那些蝇营小人,后果可想而知。
从两个下人之间的嫌隙,引出了一系列的明争暗斗,作者用明暗两线,串起这些故事,揭示出贾府里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下人与下人之间,下人与主子之间,妯娌之间,婆媳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私怨纠葛。
这些纠葛,是中国社会里人情关系的产物。也许作者写贾府的衰败,也预示着这种人情关系的破产——关系可以成就一番事业,但不能永久地维持一个组织。
在现实的社会,从乡村向城镇化推进,人们的社会活动不能仅靠传统的农耕文明形成的关系来维持社会的发展,而应该建立更公正、公平,并严格执行的法律、规则;建立一种维持公平竞争的经济体系,再辅之于道德和诚信的约束。那样的话,我们的城镇化建设才算真正的成功,否则那些高楼林立下熙熙攘攘的人们,个个都是嫌隙的人,每天也只做着些嫌隙的事。
2022年9月22日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