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自负,阅人无数,但认识沙子却是人生里的奇遇。
那是一场大雨之后,原来的一片泥泞变得非常平坦。我走过去,便遇见了沙子。它拽着我不肯离去,它要说故事,还有烦恼和苦闷。我不想听,但沙子却出奇的耐心,像一个温柔的孩子,在没有得到肯定答复前,它就一直站在我跟前。
我从未注意它,且恨它沾满鞋底,让脚下生刺,不仔细清理,就被没完没了地折磨。
沙子很委屈,它说,自己太过渺小,如果不曾磨脚,给人制造麻烦,或许世界永远不会想到沙子的存在,磨脚或许是让世界关注的方式。
我愕然。没有想到,沙子也有自己的理论。
沙子确实有过自己的辉煌,甚至它的出生也很显赫。它诞生于高耸的山峰,父母是峰峦上的巨石,在剧烈的崩塌后,铸就了沙子的生命。它曾自豪地游历世界,经历了都市繁华,见识了辽阔天空,看过绚烂晚霞,它是万丈高楼的组成,是不可或缺的坚固元素。它曾不费吹灰之力,就坐在钢筋铁骨之上,俯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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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它就想起母亲的话。很小时母亲告诉它,沙子虽实重,但和世界相比,轻如飞絮,沙子的使命就是借助季风,飞向远方,那些沙子聚集的世界,那里才是他的未来,是被世界仰望和注目的圣地。如果,所有的飞翔不是去向那里,要甘于寂寞,等待时机,千万别跳进别人的鞋里,虽然一时舒坦,却是一生的错误。
不知为何,沙子的世界出现分化,他的弟兄有的乘风,有的御河,一生流浪,追寻远方,而这粒沙虽怀揣梦想,竟成了别人的烦恼和极不喜欢,且炫耀自己,曾寄居在高档的鞋里。
鞋,虽是一方天地,但永远无法发现天空。更重要是,原以支撑世界为抱负,却以人人厌恶为结局。沙子不明白,是谁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当它坐在城市上空,它觉得很伟大;当它独自行走,又觉得十分渺小。辉煌时,沙子被带向不曾到过的高度,见识了高大巍峨、富丽堂皇和壮观时刻。当它认为自己可以承重世界时,却发现总被踩在脚下,对所有的成功只是过客,很多时候,沙子被当作垃圾,扫地出门。
在功利的世界,沙子再也找不到比自己更卑微的体验,哪怕是一颗野草,也要踮起脚尖才能仰望,别人一步,沙子却要经年累月。如果没有风,沙子几年才移动一步,看到别人的成功,沙子渺小得不可言说,不用说闪光,哪怕一点赞许也承受不起。
因为微小,沙子只能看到眼前方寸;因为失去,沙子的心缩成一点。失去了高度与支撑,沙子眼中,只剩下那些不停变幻的鞋。
获得成功是沙子的梦。在卑微的世界,阳光却照不进沙子的心,它逐渐褪去仅存的光亮,变成尖利粗糙和棱刺,恰好有一只鞋粘住它,沙子不顾一切,纵身一跃,跳进人的鞋中。
比起寂寞和打拼的艰辛,鞋里温暖得多,不费力,沙子就走过了一辈子不曾经历的世界。鞋里的温暖让它忘记了母亲的忠告,它感到兴奋和快乐,却不知道,它一天天从可用变成折磨。得意时沙子想,如果远离了人群和鞋,自己也就失去了舞台,而如果鞋成功,成功里也有自己的几分。如果在落寞与被遗弃中选择,沙子宁愿在鞋里翻滚,也不想再回到需要付出的世界。
沙子得到主人的体温,被娇嫩的皮肤磨得锃亮。它甚至梦想哪天被带向天空,成为天空里的星星,那时,它将登上成功的巅峰。
它不知道,脚早已厌倦,行走的人脱下鞋,用力在坚硬的石头上敲打,沙子被甩了出去。
放眼望去,四极荒野,它并没有成为天空中的星星,而是飞落在一片泥土中,接连的西风瘦雨,沙子又被渐渐淹没。
沙子不明白,主人为何要抛弃。它没有阻止行者远行,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般丑陋。比起世间的不幸和残酷,自己不过是一些不适的感受。人们可以容忍苦难和屈辱,却容不得一粒沙子,并且每一个和自己相处的人都毫不怜惜,甚至那样绝情。
沙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为了名利相互奔走,早已忘却自己,忘却过去。
一天,一位行者碰到沙子,沙子问:为何人们对它如此不公,行者给它打开一本书。书的扉页写到:真正让人疲惫的,不是高山和遥远的路途,而是鞋中的一粒沙。
沙子又想起母亲的话,但人们不再待见,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被沙子毁坏了心情。
沙子泪流满面。
我说,看看你的同类吧,它们也很微小,但决不在无益自己却磨耗他人中度过生命,它们助长却不损耗他人的愉悦和信心,它们懂得和谐与尊重,从不把别人的痛苦当作快乐。它们有自己用自己力量漫天飞舞,那抱团堆积的沙丘,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它们彼此相拥,攻城略地,被当作世上最美的风景,不断受到人们的追捧和赞美。
一样的生命,不同的境界,铸就了沙子不一样的人生。
鞋里的沙子在哭泣,万里外,飞扬的沙子却金光闪闪,成为世人眼中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