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空地及附近河边的空地上,夜幕下冒出燃烧的火光,还有缭绕的烟雾。尽管每年都在提示大家文明祭祀,不要烧纸钱,可总有些尊崇传统的人不听劝导,觉得非此不能表达对先人的缅怀。
在我的故乡,对过中元节也非常重视。中元节我们那儿也叫过七月半。还在农历七月初七八,有些人家的男主人就忙碌起来,赶场上街买火纸,把买来的火纸剪裁好,折叠成约五寸见方的一摞,用钱錾打四列括号似的图案,每列七个或九个,“括号”中心再錾一圆点,这就是冥界用的纸钱了。纸钱外边用白棉纸封上,正中竖写先人名讳,逝者如是男子,大抵是“故祖考×××大人收”,若是女性,则是“故显妣×婆氏×老孺人收”;再在“袱子”左边竖写“××年七月十三日化”,右边竖写“中元寄袱×封奉”,正中“×××大人(孺人)收”靠左下方旁边题上“孝男×××敬”,背书一“封”字,这就是所谓祭祀先人的“袱子”了。比较讲究的人家农历十一清早即将“袱子”在堂屋“香火”前的八仙桌上供上,有些人家还供奉金山银山及金箔纸做的金元宝,再放上些点心、水果之类供品,点上线香,供奉三日,到农历七月十三日晚上,做一桌丰盛的宴席:当年新米煮的米饭,稻田里养的鱼,新鲜的猪肉……,让祖先尝新。祭祀完先人后,到夜里八九点钟,在堂屋前或是院子里将“袱子”和一些金、银箔纸做的金山、银山、金元宝之类一起焚化,第二天将纸灰收集,丢弃到山沟即算完结。
给先人供奉的“袱子”,给至亲会多写几封,多则一架(十二封),少则半架(六封),其他逝去的堂公伯叔,则三两封随意——即便是做鬼,也有亲疏远近之别;对沾亲带故,已没有后人的,有些人家也会供奉点“袱子”,恻隐之心,人鬼相通。也有不讲究的人家,到过七月半时在院子里随意地化些纸钱,任由他先人的魂魄来领取。在我小时候,我外公对别人家这种散漫的做法颇不以为然,外公是当地的先生,做事很讲究,他说不封“袱子”,不分清给每个祖先是多少,任由先人领取,那不引起哄抢,让先人扯皮么?照此一说,钱财这身外之物,就是做鬼也未必都能放得下啦!
还在中元节前一天,弟弟给我说,老家某老表打电话来,说相邻的满舅娘去世,因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在外打工,村里缺乏帮忙的人,所以现在组里协商,凡有红白喜事,要求每户人家都出个劳力帮忙;倘若家里没人的,即便在外打工,都要求得有个人赶回去。这样的情形,几年前我就听人说过,因为农村青壮年人口外流,很多村庄只剩下些妇弱老残之辈,村里如遇上大一点的事没有劳动力帮忙时,只有把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召回去。我所在的村寨是四个村民组,鼎盛时期有六七百口人的样子,想不到偌大一个村寨如今也劳动力匮乏,村里的红白喜事也需召集在外务工的人回去帮忙。
对于满舅娘的去世,我并不意外。印象中,满舅娘身体一直单薄,小时候,记得她有个痴呆的女儿,是两三岁时生病被村里的赤脚医生打针所致,那时没有医疗事故一说,再说都是寨邻,也不好撕破脸扯皮,只有埋怨自己命不好。那个痴呆女儿活到十来岁死去后满舅娘总算轻松了一些。过了几年,满舅娘的儿子也成了家,生活似乎向好,可没想到她儿子儿媳在外打了几年工,儿媳嫌她儿子人穷没本事,与她儿子离了婚——在乡下,一个离了婚,家境又不怎么好的男人要再成家比较困难,那做父母的又平添了许多压力。前年我回乡,满舅给我说,他前不久去过贵阳,我当时有些诧异,问他到贵阳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近二十年没有换过号码,如打电话给我,我怎么也会抽时间请他吃个便饭。满舅说,知道我工作忙,不好意思打搅我:他是带舅娘到贵阳看病,住了十多天的院,是糖尿病,原来医生要求再住几天院,因没钱就开了些药出院回家。
中元节是祭祖的节日,没想到满舅娘在过节前一天去世,成了被祭祀的人。由此,我想到了他们家的另外一个人——三舅爷。三舅爷有三个孩子,前两个是女儿,因为一心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上世代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政策正紧的时候,舅爷和舅娘整日东躲西藏,躲避计划生育工作队,弄得家徒四壁——最终天从人愿,生了个儿子,还给儿子起了个寓意吉祥的名字。可生活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到来有多少改善,依旧是穷,后来三舅爷得了肠绞痛,没有钱送医院医治,在家躺着,呼天叫地哀嚎了两天死去。我那年春节从贵阳回去,别人给我说这事,我当时还很不平,质疑怎么家人不想办法送三舅爷去医院治,肠绞痛本身不是什么绝症,应该容易治的。有个舅爷对我说:“外甥大爷,一分钱难倒男子汉,乡下人命不值钱,没钱就只有等死!”让我无言以对。三舅爷死了,生活的压力传导给他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外出打工,某一年我回乡去,他们给我说,三舅娘的儿子在外打了几年工,总算给三舅娘带了两百块钱回家,还托人吩咐他娘,在外挣钱不容易,要节约点花钱……
楼下空地和河边祭祀烧的纸钱,燃烧完了只剩下灰烬,灰烬扫完后只留下几抹熏黑的印痕,印痕再经过几番风雨的侵蚀最终会变得了无痕迹。我们人活在世间不过三个层面,一是活在自身的感觉中,感受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二是活在社会关系之中,亲疏远近,人情冷暖;三是活在亲友的记忆里——当我们的肉身已不存在,我们曾经的过往只有残存在亲友的记忆里——亲友的记忆里也不在时,我们就永远消失。我们的生命亦然轻薄如纸,最终灰飞烟灭。
一摞纸钱即寄托了后人对先人的缅怀。对于“袱子”,我有些疑惑,火纸乡下也称草纸,色淡黄,粗糙,厚实,不堪大用,只能用来制作纸钱;白棉纸质地柔软,美观大方,可以书写(乡下的先生常用它来抄写书籍),它成了“袱子”的封面。是封面重要,还是“内容”重要?没有“内容”,“封面”徒具其表,可不要面子,按我外公的说法,不是容易引起纷争么?这也许就像我们的人生,表面华丽,内在粗糙,生活的厚实也许就蕴藏在粗糙之中,相互矛盾又和谐统一。
记得网上传有一个段子:“人生一张纸:出生一张纸,开始一辈子;毕业一张纸,奋斗一辈子;婚姻一张纸,折磨一辈子;做官一张纸,斗争一辈子;金钱一张纸,辛苦一辈子;荣誉一张纸,虚名一辈子;看病一张纸,痛苦一辈子;悼词一张纸,了结一辈子;淡化这些纸,明白一辈子;忘了这些纸,快乐一辈子!
我们的生命轻薄如纸,我们的人生就由这几张薄薄的纸构成,谁都想在纸上涂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怎样涂、怎样抹,才能无愧于自己,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我只想,即使我们轻薄如纸,也唯愿能尽力燃烧,为世间留下温暖与光亮,别只是烟气腾腾,只有呛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