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在阅兵,我们在阅读。
这其实是一种巧合:莫斯科红场高调举行大阅兵的当天,收到长女请人捎来一套书。
书系王鼎钧的“回忆录四部曲”,一套四册,《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共约一百一十万字。
腰封上是这样介绍王鼎钧的:
“风靡台湾近半个世纪的一代散文大师,著作近四十种,销量多达数百万册,影响几代人。”
阅历和思考,决定一个人的品位,因而,下面这段介绍,有可能更为重要:
“抗日游击队员、流亡学生、国民党宪兵、解放军俘虏、台湾报社主编……王鼎钧经历太多,看到的太多,因此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
九十高龄的王鼎钧,世事洞明,在首册的“小序”里,落笔即称,他听人说,作家的第一本书是写他自己,最后一本书也是写他自己。“第一本书”指自传式小说,“最后一本书”指作家的回忆录。接下来他讲了个故事:乾隆站在黄鹤楼上,望江心帆船往来,问左右“船上装的什么东西”,一臣子回奏:“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名,一样是利。”王鼎钧认为,这个有名的答案并不周全,船上运载的东西应是四种,除了名利,还有一样是情,一样是义。王氏接着评议:乾隆雄才大略,希望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而以名利为饵,对世人之争名攘利当然乐见乐闻,所以那个臣子的答案是做官的标准答案,不是做人的标准答案。
此“回忆录四部曲”是王氏之“最后一本书”。王氏说,倘若只为名利,这“最后一本书”,也就不必写了。
2
王氏,山东省兰陵人,1925年出生于一个传统的耕读之家,1949年去台湾。他这四本书,《昨天的云》,写十八岁以前的家庭生活;《怒目少年》,写流亡学生之颠沛;《关山夺路》,写内战遭遇;《文学江湖》,则是写青壮年时期在台湾的三十年。王氏1979年应聘至美国任教,之后定居纽约至今。
为什么要写这些文字?王鼎钧的回答是:我写回忆录不是写我自己,我是借着写我自己写出当年的能见度。
“能见度”这个词儿,用得好。历史远去,迷雾重重。加上政见遮蔽,人为涂抹,今人和后人所能看到的历史,就与它确曾发生过的面貌,错得远了。
幸亏,还有王鼎钧这样的诚实人,来记录下一些历史的碎片和细节。他说:“我说出来的话都是实话。叙事,我有客观上的诚实;议论,我有主观上的诚实。有些话没说出来,那叫‘剪裁’,并非说谎。”
历史固然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在王鼎钧看来,要紧的是,还得真有那个“小姑娘”在。
他同时十分清楚这一点:事实总要寓于语言文字之中,一落言诠,便和真谛有了距离。
我以为,这是阅世深深的长者,才有的客观眼光和认识。
所以他说,我们看小姑娘的打扮,可知她父母的修养、品位、识见还有“居心”,而生喜悦或厌恶,小姑娘总是无罪的。
王老先生说的这些话,到今天,我们可谓心知肚明。
3
来看看王老先生怎样由这几本书回望自己的人生——
在《昨天的云》里那样年纪,我们思想单纯,七窍混沌,受父母庇护,无须面对挑战,眼睛明亮然而只朝空气看。没关系,只要你长大。
在《怒目少年》那样的年纪,开始窗隙窥月,雾里看花,一路挺胸昂首,没有天使指引、先知预告,自以为是,坎坎坷坷。没关系,只要你长大。
人活着,好比打开一架摄影机,少年时底片感光,不曾显影,一直储存着,随年齿增长,一张一张洗出来。
这是写出四部曲之前两部后说的话。
下一本书我打算写三年内战。那三年我又大了几岁,“摄影机”的性能提高,并且知道世事有远因近果,有表象内幕,有偶然必然,有真诚伪装。重要的是学会了作出决定并面对后果,在惊骇、抗拒、疑惑、悲痛中认识人性,长大真好。
长大了,由窗隙窥月、中庭步月进入“高台玩月”,人生的秘密次第揭露,应验了《圣经》上的话:“所有在暗室中隐藏的,都要在房顶上宣扬出来。”种种昨日,作成了一个人,这人凭天赐的基料作成了一卷或几卷书,这一生算是“还诸大地”。
米兰·昆德拉说“回忆是依稀的微光”,我的回忆“在我大量阅读有关史料之后”是望远和显微。
克莉斯蒂说“回忆是老年的补偿”,我的回忆“在我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之后”是生命的对话。
有些中国老人怕回忆,如果他是强者,他有太多的孽;如果他是弱者,他有太多的耻,两者俱不堪回首。他的回忆录不等于回忆。
有些事情我还得仔细想。生命不留驻,似光;不停止,似风。山川大地尽你看,“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浮云。”实际上也带不走,连袖子也得留下。不能携带,只有遗留或遗失,这是生命的特征。
王氏“回忆录四部曲”并非连续写来,第二部《怒目少年》写成之后,隔了十三年,才来写第三部《关山夺路》。为什么?作者于此有个解释:国共内战的题材怎么写,这边有这边的口径,那边有那边的样板。“当有权有位的人对文学充满了希望,对作家充满了期待的时候,我这本书没法写,直到他们对文学灰心了,把作家看透了,认为你成事固然不足,败事也不可能,他瞧不起你了,他让你自生自灭了,这时候文学才是你的,你才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作家。”话说得有些沉痛,点明的却是一个不争的现实。
“国共内战造成中国五千年未有之变局。我希望读者由我认识的内战,由内战认识五千年未有之变局。”这话有点大。可能吗?可能不可能是一回事,王鼎钧说,他的这四本回忆录,却都秉持了这一旨趣。
4
让我们“亲自”读读王氏作品。
我常想,“暮气沉沉”一语,准是为外祖母家这样的庭院创用的。青砖灰瓦盖成的高屋高楼四面围住灰色方砖铺好的天井,整天难得晒到阳光,白昼也给人黄昏的感觉。房屋的设计毫未考虑到采光,偶然得到一些明亮又被紫檀木做的家具吮吸了。建造这样的家宅好像只是为了制造一片阴影,让自己在阴影中苍白地枯萎下去。
那时,外祖母家的房子已经很老旧了,砖墙有风化的现象,转角处线条已不甚垂直。造墙用的青砖本来颠扑不破,现在用两掌夹住一节高粱秆,像钻木取火那样往墙上钻,可以弄出一个个小圆洞来。好像这些用泥土烧成的青砖即将分解还原,好像一夜狂风就可以把这片房屋扬起,撒落在护城河里,在田塍上的牛蹄印里,在外祖母的眉毛和头发里。
而这时,来了云雀般的二姐。
一切马上不同了,好像这家宅凝固成坚厚的城堡。从窗外看,只要二姐站在窗里,那窗口就不再是一个黑洞,满窗亮着柔和的光。
每一间屋子都苏醒了,都恢复了对人世的感应,都有一组复杂的神经,而神经中枢就是二姐的卧房。
随着这神经一同悸动的,首先是风,后来是鸽子,满院鸽子从伤古悼今的凄怆中解脱出来,化为蓝天下的片片白云。
回想起来,年轻的生命对一个家庭是何等重要。
推而广之,对一个社团,对一座军营,对整个世界。
这是《昨天的云》之第五章“血与火的洗礼”里的一段文字。确实非同一般,活蹦乱跳,如刚起网时网兜里指甲盖大白亮亮的一群小鱼。执网者是海边上一位老道的、不动声色的渔人。
5
1949年,王鼎钧二十四岁,随一条军火船懵懂到了基隆。陌路茫茫。人心惶惶。他却觉得有一件事他必须做:他坐在水泥地上写稿子,“希望在茫茫虚空中抓到一条生命线”。
基隆码头很清静,随身带着的一支自来水钢笔里,也还有墨水,办理入境登记的时候讨得的几张十行纸正好派上用场。写的什么,也记不得了。写完,随手化了个笔名,也没信封,找到邮局,以剩余的十行纸用那里的浆糊粘一个信封,把它寄给台北的《中央日报》副刊,发信地址写的基隆码头,没钱买邮票,注明“万不得已,拜托欠资寄送”。信投进去了,人如小偷般逃了出来。
几天后,文章登出来了,看见那片铅字,王鼎钧这才觉得,自己确实由海里爬到岸上了。
那么,好了,台湾四季如春,冻不死人;能够煮字疗饥,饿不死人;苟全性命,与人无争,气不死人。
二表姊常常笑他“一肚子没用的知识”,现在有用了,可以拿它换钱养命了。彼时台北各报副刊稿费很高,千字十元,日报一个月的订费才七元五角哩。文章写得好而密,数月后,他就被有识者招进了报馆里,并由此而开启了他毕生的文字生涯。
6
回到“回忆录四部曲”,王鼎钧打了个比喻:“明珠是在蚌的身体里头结成的,但是明珠并不是蚌的私人收藏,回忆录是我对今生今世的交待,是我对国家社会的回馈,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说出来了!”
珍珠不该是蚌的私财。
7
世界喧嚣。小小寰球,这里那里,在亮军力,秀肌肉。
他们在“阅武”,我们在“阅文”。
长女安静,保持阅读。上次去,一个书橱,又塞满了。每次回来,旅行箱里,也总带着新读着的几本书。
能保持阅读的姿式,真好。
抬起头来,我们瞟一眼好看的阅兵式,祈愿这只是人类自娱自乐的走秀节目,而不是其他。
2015-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