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房时,岳母送我两袋谷子,我间隔性地把它从这个房间挪到那个房间,到想起把它变成大米时,已搁置了十余年。
我把谷子运到剥谷坊间的时候,很是惊讶于剥谷机的庞大,机器几乎占地30个平方米。待机器响起,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两袋谷子就已加工就绪,米是米,糠是糠,碎石是碎石。每一粒米都饱满晶莹。散发出一种机械摩擦后的热香。这应该算是第三代加工大米的机器了,看着这一组庞大的机器,不得不赞叹那些把人类生活改造得渐趋完美的创造者们。
把谷子变成米的第二代机器是打米机。农村没有电,就用柴油机作动力,冬季发动柴油机特别困难,需要点燃蘸上柴油的布球放在排气管处,机器吸热后才有可能启动,然后再由柴油机皮带带动打米机,稻谷也需要两至三次的加工,再用竹筛滤一遍,才可以食用,相当麻烦。发动柴油机有一个Z字形的摇手,手柄处有一个套筒,用于减轻旋转时的摩擦力。有一次,我发动柴油机时,套筒离开了手柄,机器响起时,手柄仍附在机器上面飞速旋转,手柄如果脱落,定然会砸伤人。我急忙跑到出室外关好门,不多久,只听“呯呯”两声巨响,知是手柄已经脱落,待开门走进屋内一看,水缸与大锅都洞穿了一个大窟窿,幸好人避得及时,才未酿成大祸。由此可见,危险总是隐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处,设若人在生活中过于粗心,就难免会有不可挽回的损失。
第一代把谷子变成米的叫着“石碓”,加工过程叫着“舂”,其历史相隔现在已有40个年头。如今“碓”与“舂”两个字都很少出现在书刊里,可见其年代的邈远。
碓是由整块巨石凿成,成型的石碓是成人的合抱粗,圆口椎底,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鸟巢。“鸟巢”的凹口,称之为“碓窝”,它是用来盛待舂的稻谷的。碓窝后面,就是用很大的原木做成的碓柱。碓窝的上面,有一个与碓柱固定的垂直木桩,木桩底端套一个生铁铸成的“碓碗”;碓的中间两面安插有翅膀一样的转轴。转轴又安装在深入地下的木桩上,木桩上有两个圆孔,可以把转轴插进去;再往后,则是一个已被去掉原木的一部分木板,称作踏板;在踏板下面,必须把泥土挖出一个较深的凹槽,以使踏板能更深地降下去,碓碗才会高高地扬起,再重重地落在碓窝里。
由于碓柱是一个很大的木头。就需要几个壮劳力以整齐的步伐同时踩下踏板,再一齐放松力度,碓碗就向下杵去,与碓窝里的稻谷数以千计地亲密接触,所以,一早上的舂碓下来,也就只是几升大米而已。但,那种碓头与碓尾不停地起起落落,仿佛是一只褐色蜻蜓在扇动翅膀,这为乡村困窘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乐趣。
舂米也是要人守在碓窝旁边的,当碓碗高高地扬起,碓窝旁的人就急忙用木铲把底部未能舂着的稻谷翻转开来,待碓碗将要落下,就急忙收手,以免碓碗舂断手掌。
舂米的任务一般落在逢年过节。我的家乡全是山石坡地,不产稻谷。我不知老人是从哪里弄到的稻谷,才有了舂米的故事与回忆。我们寨里,只有我家有石碓,且占了半间屋,我的睡房就在碓的旁边,是以,人们借我家石碓舂了几次米,我都清清楚楚。
有一年端午,邻居借我家的石碓舂米,那时我年龄尚小,但也热情地去帮忙踩踏板,由于花的时间长,用的力也多,竟至于汗水湿透了衣服。邻居许诺着说:“下午让你能好好地吃一顿大米饭。”由于有着难以吃到大米饭的诱惑,我也就更为卖力。
黄昏的夕阳撒在了最远的山顶。邻居袅袅的炊烟随着风的方向弯来绕去,那姿态伴随着已经熟透的米饭的香味让我的唾液不停地在喉咙间滑动,直至暮霭降临,我分明已经听到了洗碗的声响,但最终没有听到呼我吃饭的声音。那一刻我才明白,邻居大人对小孩的承诺,也仅仅是通过努力后的破碎的谷糖,和过去的童年很多的奢望一同破碎。
我家的那副石碓最荣耀的时刻,莫过于在年前。年前,每一家都会变戏法似的从集上买来大米,然后蒸熟,再把蒸熟的米饭背到我家借我家的石碓舂“耳块粑”。
春耳块粑是很欢快的,因为有男有女,他们总不停地开一些让孩子倒懂不懂的玩笑,然后都会敞开嘴巴开心大笑,笑声冲破屋瓦,再冲破山峦,把即将过年的欢愉推涌到了极致。
我们的童年,每一个人都盼着别家舂耳块粑的活路快些结束,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吃上那又软又糯又香又滑的“粑粑揪”,所谓“粑粑揪”,也就是把最后剩下的不多的饭粒舂成一团,然后再揪成若干的小块,分发给在旁边早就伸长脖子的小孩。小孩得到“粑粑揪”,高兴得半跑半跳地又去玩耍,浑忘了那即将开始第二轮的震彻山谷的舂碓声。
年关过后,石碓开始成了闲置物,它静静地卧在那里,仿佛等待新的一年的年关的到来。可是这一等,就是40年匆匆的光阴。而我,也在说不清石碓各部件的名称之中老去,空留着石碓模糊的轮廓和我对岁月的模糊回忆。
(编辑: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