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麻江驱车回老家,入村后会绕到一个叫“高山”的地方。在“高山”俯瞰,依稀还能辨出山脚下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许是现今到处开山修路,许多大道早已履行了那条小道的职责,因而小道两旁荆棘丛生,也无人问津了。
我记忆中的这条小道多美啊:小道两旁,柴禾立而不乱,脚下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儿多得数也数不清。小道下方,一条潺潺的小溪相伴而行。偶尔从小道的一个岔口溜下去,在清可见底的河水里,随便都能逮几只螃蟹,真是惬意无比。
于我来说,小道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自打七岁那年上了小学,我在这条小道上一走便是六年。
不过夜晚的小道,就不像白日里那样令人神往了,我常听说,从学校下来走到田坝那段,是有“鬼火”出没的,月黑风高的夜里,只要有人走过,小河的边上就会突然出现一支“鬼火”,若隐若现,忽明忽暗,“鬼火”一路与人同行,越烧越高,此时点有火把的行路人只能把自己的火把举高,高过“鬼火”,摸黑走夜路的,就只能把鞋子脱下,扔过“鬼火”顶上,那“鬼”才会悻悻而去。还有传言说,曾有不明就里的人,与“鬼火”同行,结果死于非命。
走过田坝,前面是个小山包,名曰松柏脑,这是小道由空旷的田坝转而入山的必经之处。由于松柏林立,处于下方的小道显得有些阴森。记得有一次,我和邻寨一位大爷一起从小道回家,走过松柏脑,大爷就告诉我,以后万一夜里走松柏脑这个地方,一定要扯几匹芭茅草,打个“标”(地方迷信说法,用芭茅草挽成的活节)放在衣兜里。我再三追问这是为什么,没完没了,大爷拗不过,嗫嚅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告诉我,说是松柏脑这地方“不干净”,解放初期,曾在此枪葬过三个土匪,后来入夜有人经常在这里遇到“倒路鬼”,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倒路鬼”又称“鬼打墙”,话说是一种专门引人迷路的鬼。诚然,那时的我是不知道什么叫“鬼”的。但大爷不说则已,一说开了就没再收住嘴,接着告诉我,之前有个醉酒佬,从我们村小所在的底珍大寨晃晃悠悠沿小道回家,到松柏脑就遇到了“倒路鬼”,愣是一夜都没有走出去。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他已吊死在脑顶的一棵松柏树上。我虽然不知什么是“鬼”,但听说有人吊死,心里还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此后的日子里,无论上学放学,我便背着那个长至屁股的单肩帆布书包,屁颠屁颠跟上寨邻里的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所谓寨邻,其实指的是我们大塘寨和相邻的尖坡、靛冲两个寨子。不管跟上谁,结个伴,也就不再害怕,因为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总是笑着闹着,走田坝也好,过松柏脑也好,像没事人一样。有时,我们还从小道岔口跑下去,到河边抓螃蟹,捉鱼,或是跨过小河,到对面那个草坪上分帮子打架,当然都是闹着玩儿,重不真打。玩玩闹闹,我心里也就逐渐忘了那些“鬼事”。
有一天,轮到我们组值日,和我一起值日的,都是学校附近的同学。一年级的学生,打扫起卫生来,那叫一个认真。结果打扫好卫生后,一看教室外面,乖乖,太阳已经从最远的山头和我们摇手再见。我赶紧把书包往肩上一挂,斜跨在身上,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教室门口,眼睛直往其他年级的教室搜寻,希望还能找到个一起回家的伴儿。可惜,整个校园里除了我们一年级这几个同学外,哪还有个学生的影子!
我顿时觉得脚下有千斤重量,脚步无法移动,田坝那一支支“鬼火”,似乎早已高高燃起,松柏脑那里的“倒路鬼”,也似乎在小道边等待多时。不知挨了好几分钟,才从教室门口走到教学楼下面的教师宿舍。从教师宿舍拐角走下去,就开始进入小道了。这时,我猛地看到我的语文老师——罗传梅老师那间屋子的门开着,一个美丽的身影从里屋走了出来。
“哇——呜呜——”我像看见了根救命的稻草,又像个委屈到了极点的孩子突然看见自己的妈妈,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孩子!”罗老师肯定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着了,连忙扔下她手中的面条碗,几步奔到我的面前,把我的小脸捧起来,关切的问。
“我……我……不敢回家了……”看着罗老师美丽的脸庞,亲切的眼神,我心中的恐惧也瞬间减少了很多,终于停止抽泣并告诉了罗老师我内心的惶恐。
“哦……”罗老师恍然大悟。她接着站了起来,牵起我的小手,带着天使般温暖的灿烂的笑容,安慰我说:“孩子,不怕!先在罗老师这里下碗面条吃,吃完了罗老师再送你回家!”说着,又牵着我的小手,来到她门前的水管处,拧开水龙头,给我洗净了小脏手,接着给我做了碗香喷喷的面条。我敢说,罗老师的这话,是我至今听到的最慈爱、最坚定的话语,罗老师给我做的面条,是我至今吃到的最香的面条。我不再哭泣,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妈妈。
吃完了面条,天已完全擦黑。罗老师把我的书包背到她的右肩上,右手稳住书包带,左手牵着我的小手,踏上了往我家方向的那条小道。
到田坝了。我不禁左顾右盼起来。罗老师紧了紧我的小手,问我会唱歌不。我说不会。罗老师便说唱给我听吧,接着她就唱起了歌儿。罗老师的歌声美极了,我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拂过那优美的歌儿,那歌儿还从老师嘴里,飘过小道旁边的小河,飘到田坝的每一株植物每一个角落。
可能是田坝的“鬼火”忙着听罗老师的歌了,一直没有出现。经过松柏脑,也走得顺顺当当,未曾遇到什么“倒路鬼”。此时,月亮也出来了,一路陪伴,没多大一会儿,我们便走到了靛冲寨子。
“好了,孩子”罗老师突然问我“从这里回家,你还怕吗?”
“不怕了,罗老师。”我实话实说。从靛冲寨走到我家,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我以前跟父亲走过多次。
“那你自个儿回去喽,罗老师也就从这里回去了。”说着,罗老师把书包递了过来。
“罗老师,去我家嘛!去我家坐一会儿再走嘛!”我央求道。接过书包,我来不及挂到肩上,顺手就拽住罗老师的双手,往我家方向拉,生怕一放手罗老师就跑了。
罗老师还是一脸和蔼,母亲般和蔼:“回去吧。我知道你已经不害怕了,这就好。我也还得赶紧回去备课、改作业,明天还要跟你们上课呢!”
我不知道罗老师所说的“备课”是干什么,但从罗老师的语气里,感觉一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于是只好依依不舍的和罗老师道别。罗老师让我先走,她看我走一段再回去。走了一小段,我悄悄回过头来,看到罗老师还立在那儿,于是又向前走了几步。罗老师方才回过身去,顺着小道,消失在月色中。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又看到了我的罗老师,她早已坐在教室里,手里的红笔不停的舞动。她又是那样的美丽,那样令人感到温暖。
此后,我竟然再也没有排到值日了。
再后来,一个学期结束。
新学期开始了,我飞快的跑过小道,跑到学校,希望第一个找到罗老师报名。可是,找遍了整个校园,我都没有见到罗老师,我在罗老师的宿舍前独自待了好久。
有个老师走来,问我为什么要待在那里。我说我要等罗老师,我要跟罗老师报名,我只跟罗老师读书。那位老师告诉我,罗老师因为特殊情况已经调走了,我们班将由新的老师来接着上语文。我强忍着没哭出声来,泪水在眼珠子周围打转。罗老师调走了,可是为什么不教我们了,又调到哪里了,甚至什么叫“调走了”,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我想不通。
后来有人告诉我,罗老师来教我们的时候,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过十九岁的年龄,她刚到我们村小,便也听说了田坝“鬼火”和松柏脑闹“倒路鬼”的传说。而自打发现我独自“不敢回家”后,每次排到我的值日,都是她一个人把卫生包了。
但罗老师调走了,调到了哪里,我竟无法了解。那天送我回家,然后再沿小道走回学校,罗老师是否遇到了“倒路鬼”,是否看到了那令人发怵的“鬼火”,我不得而知。
罗老师调走后,我在连接村小与我家的这条小道上,又连续走了五年半,直至完成小学学业。尽管罗老师只教了我一个学期的书,尽管她所教的知识,我早已朦朦胧胧,但是,她的歌声,她那春风般的身影,却永远的留在了田坝,留在了松柏脑,留在了记忆中连接村小与我家的那条小道上,也留在了我心中的小道上。
(后记:罗传梅老师在我小小的内心里,早已点燃了爱的火把,那火把一直照亮着我心中的那条小道,沿着这条小道,我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一直努力的把爱的火把传递下去,希望也照亮学生们心中的那条小道。有缘的是,后来我带着爱人,在凯里市下司幼儿园见到了我母亲般的罗传梅老师。罗老师依然那样亲切,依然那样和蔼,虽然岁月不让罗老师再如当年那般年轻,但她精神很好。2021年的教师节即将到来,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启蒙老师,以及所有曾经教过我,给我谆谆教诲、无私关爱的老师们。)
作者简介:
李时桂,笔名涛声,男,畲族,生于1983年12月,贵州省麻江县第一小学教师,贵州省乡村名师。业余时间开展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杉乡文学》、贵州作家网、上海文坛等。指导学生在《创新作文周刊》《西部开发报》《黔东南日报》《贵州民族报少儿书画》等报刊杂志发表习作多篇。
(编辑: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