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怕写关于自己的事,因为担心稍有差池,就玷污了老师的清誉,那么,我就是千古罪人。
现在仍记得最深的,是岑应彰老师。他瘦削的脸,戴一顶泛灰的蓝布帽,话语不愠不急,像是文火炖成的佳肴。岑老师具备了很多教师都具备的良好品性,更可贵的,是从来没有歧视过“箐头”的学生。
我没有时间去拜祭岑老师的坟冢,但并不会冲淡他在我心中的伟岸形象。
那时我所在的中学,毛墙灰瓦,两株檬子树峭拔于校园正中,因了缅怀岑老师,至今仍记忆犹新。
岑老师分得一间宿舍。这之前,“箐头”的学生挤住在一间废旧的庙子里。到了中午,会有老师巡视学生的“窝棚”,他们看到我们碗里端着玉米面搅的饭食,戏称为“黄炸药”,还比划难以下咽的动作,“箐头”的孩子会因此脸红起来,但没有勇气顶撞,只得面朝墙壁,黯然神伤。
岑老师从来不说这个,有两次还为这事与其他教师翻脸。
我住进岑老师宿舍的当夜,他交代要出门几天。
到了夜半,我还不敢在他的床上睡觉,因为床单与被子太干净了,且能闻到淡淡的清香。后来终于想出办法:把被子与床单全翻转过来。
在床单下,我看到一张留言条,意思是要我住下来,其他的事不要想得太多。我真的住下来了,为了我,岑老师开始走教。
从学校到岑老师的家,少说有5公里,全是些石板路,路两旁的荒草总高过膝头。早上,我常看到他的裤子被露水湿透。他到了寝室,围着我煮饭的柴火烤一下,战战兢兢的。多少次我说搬出去住,都被他温和地瞪了两眼,我只得咽下后面的话。
住进岑老师的寝室后,我没有再吃上“黄炸药”,他隔三岔五提上两升米,说让我替他做午饭,可一月不来吃上一顿。
父亲为了感谢岑老师,就把自种的花生炒熟,再密密匝匝捆好,叫我找机会送去。我送到半路,却忍不住诱惑,让花生全进了肚里。
因为花生吃得太多,第二日在课堂上梦见老龙吐银水,醒了才明白拉肚子,裤裆已湿了一大片。全班同学嚷着说教室很臭。
这节是岑老师的课。他扶我到宿舍,找来他的裤子,亲自替我换上(当时家里穷,我只有一条裤子)。我穿着阔大的裤子进入教室。同学们仿佛看到的是蚂蚁穿上了巨人的衣服,忍不住想笑,但岑老师看着窗外,一个字不说。教室里静极了,只有我的泪在脸上流淌的声音。
光阴荏苒,我初中毕业进了师范。一天,听到坡桑的学友说,岑老师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带动其他病症,已经去世。我心里一冷,想到:如果当时我退出宿舍,岑老师就不会长年累月积上寒气,是我,折了他老人家的阳寿啊。
在师范的第三年,新的班主任叫黄静,有男人的个头,穿一件米黄的风衣,走路能听到风声,白里透红的脸上,生气时反而笑了。在短短的一年里,我的肩膀被黄老师笑着拍了无数次,别小看这轻轻的一拍,竟让我学习起来特别卖劲。
实习那段日子,天未亮就出门,天黑了可能还没有回到师范,我都累得快趴下了,瘦弱的身子老是出汗。
一天夜里,我急匆匆地在龙城昏黄的路灯下走着,耳后传来黄静老师叫我的声音,回头,她的手已搭在了我的肩上,轻轻拍着:“你比原来更瘦了,看你路都走不动,后天实习会餐,你多吃点!”
餐桌有好几张。很多同学都招呼黄老师与他们一桌吃饭,但她总笑着摇了摇手,最后拣我的右侧坐下。
桌上的菜我都叫不出名字。黄老师招呼其他同学快动筷子,然后一边为我搛菜,一边说:“你是班上最小的,也是最瘦的孩子,教育的担子很重,你得让我以后看到你时,身体壮实些!”我低下头,使劲憋住快要流下的泪水,但泪水不听使唤,让我又把它与饭一同吃进了肚里。
我瘦弱的原因是害怕上体育课。初二那年,新调来一位体育老师,是转业军人。他用在军队学来的办法给我们上课。他的动作确有军人的风采,让我们羡慕不已。
一节体育课上,我们练习操正步,一个同学碰着了我的手,我竟甩成了同边手。老师揪我出列,其他同学席地而坐,观看我的精彩表演,我想努力校正,但更心慌,结果自然比同边手更糟。下课了,全校上千名学生围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着我这个“箐头”学生的“猴把戏”,而我的衣服、裤子和鞋子都已让汗水打湿透了。
从那以后,一提到体育课,我就抽筋,发冷,冒汗,因此,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在一次镇级篮球锦标赛上,一位老师戏说我这高高的个子,是打篮球的料,我难堪得出了很多汗,今生,我只能是一个远离体育的边缘人。
走上教坛30年,老师们来的来,去的去,但我最爱忆起的,总是这三位老师。
(编辑: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