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真的很平凡,就像一丝碎发,掉与没掉,都无人留意。
这次离家,我带了一卷轻而薄的行李,当然也没有忘记二胡。在疲劳的时候,拉一下二胡,摇身摆手,就是另一种娱乐,比喝酒的情趣浓得多。
按照周历安排,我得去守校了。在路上,一些家长看我带有行李,莞尔而笑,觉得不可思议。但我不这样想,在校务管理的若干年里,我已习惯与同事们平起平坐,甚至比他们多些活,也无所谓。
守校有两个任务:一是上好兴趣小组的课与晚自习;再就是帮小山娃们做好所有的服务,如教叠被子,清理他们怕脏而留存在卫生槽里的干粪。当然,也还有其他。
宿舍是教育局给我们建的新楼,投入使用那天,我与老师们都笑歪了嘴,因为终于可以在中午休息一会,或者是下雨天不用回家了。每当想起雨幕中我们的车轮在公路上转圈的情景,心底总是一阵阵发怵,那样的日子,我们悬着的心,一般都是到了家门口或者校门口才放下,湿透的衣服多半不是雨水而是汗水。有了学生宿舍,我们老师都沾了光,就决定自筹分子打点寡酒庆贺。那日多数人醉了,都汪着眼泪为对方闹“新房”,这是我们梦里都呼唤着的“家”啊。
宿舍的床是为孩子量身定做的。第一天夜里天气骤然变冷,而我作茧自缚定了一个纪律:守校的人谁也不准回家。所以,我只得把破了的衬衣下摆扎进裤带里。我不太讲究穿着,也常常这样想:教师的形象,应该是内在的。
夜深了躺在床上,床很短,不得已蜷身而卧。我与守校的同事开玩笑说:床是湖,我是一只可爱的虾米。同事努着嘴忍俊不禁。及至黎明醒来,发现脚踝不知何时撂到了床的横栏上,肉已被压成很深的凹痕,起床后半天还得跳着走,但很是开心,比起以前中午在后山草地躺着休息被蚊蚁撕咬的日子,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了。
轮班是上周五至下周五,刚好一礼拜。周六我正在宿舍里批改作文,突然听到有人叫门,声音很稚嫩。待开了门,原来是读初中的两名女弟子回家,听说我在学校,想顺道来看看。寒暄几句,她们要求合影。在学校的草坪上,她们分别挽住我的手,把一脸的灿烂,留在了曾经的母校,也把一脸的幸福,留在了变得十分苍老的我的记忆里。半月后,这张照片被我当成电脑桌面,妻子看到后,扯长我的耳朵说,不像话。我忍着痛开始笑,直到泪都出来了还抹不去那份笑意。我穷一生心力,把自己的半截身子都埋在了这个让我累过苦过,也幸福过的朴素乡村,有什么不应该笑的呢?
学生是周日开始返校,待饭后晚自习结束,一名学生卷起被子找到我,说他活够了要离开原来的寝室。回问是什么原因,他说同室的人都骂他,我摸着他的头笑了,说,你的话很有意思!然后沉默着。学生想了想,脸“倏”地一红,明白了我话中那弯弯曲曲的意思,很知趣地不再找我。这夜的天特别冷,风从丫口肆虐往窗里灌,虽然自己已在包里备了少量的感冒药,但还是与同事一起,问问孩子们是否很冷,如果冷,可以两人挤着睡。同学们齐刷刷地把眼望着我,全是山花一样的笑脸,我就感觉到我与他们的妈妈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在孩子异口同声“老师,您晚安”中,我想起了母亲曾经端送到我手里的一大碗酒酿子,那滋味真的很甜,任谁用漫天的雪雨去稀释,也不会淡下去。
返回宿舍,同事们开始睡下,但挨至很久还有辗转反侧的声响。我假作咳嗽且轻笑一声,三个同事全坐了起来,原来他们都没有睡意。作为教师,心里揣着两百多名幼稚的孩子,不忧心是怪事。及至半夜,一名孩子肚子疼了起来,把铁门摇得震山响,我们抖索着身子扶着他买到了药,待稍有好转,急忙用摩托带到他家,返校后,见天光一片玻璃似的亮白,起床铃就“嘀嘀”地凑趣了。
次日放学,没有守校的老师都回家了,我开始为孩子上兴趣课,课的内容实在简单,是民族器乐的欣赏,我要求孩子们根据旋静静聆听,可以伏在桌上,也可以躺着,只要他们舒服。一波一波的音符在室内微风一样散漫开来,仰着脸的孩子,全是迷醉的眼,我明白他们生活在幸福中,我的胸膛,或许,在每一天不经意的一秒里,就是他们阔大的家。
每天就是这些平淡的例行公事,当身子像枯叶在猛烈的风中飘荡的时候,就可以安稳地睡下,却突然听到已婚的干女儿在县城打来电话问候,并转告我的妈妈与妻子在家里想我,我的心里突地涌起一股温泉,才短短的几天,就有这么些人在牵挂,而我那住在学校的两百多名孩子,他们的妈妈,他们的亲人,在这万籁静寂的夜里,是不是也在望着学校的方向,牵挂被扯得比路还要长呢?
说起牵挂,在前十年里,我是住在学校里的,住处很黑,进屋也得拉灯。那时没有摩托,要回老家,简直是一种奢望,也因此常被流着泪的母亲数落,说我对已故的父亲不孝。现今想起,那份不孝的怯意仍存在着,那时每至正月十四,我总是长跪在学校的丫口上,点燃一排蜡烛,心酸酸地对着遥远的故乡打躬作揖。
现在我移居镇上了。这次守校,有那么多的孩子陪我,就像母亲希望我陪他一样,两者不可兼得。是以,他们的牵挂,其实就像我对孩子们的牵挂。如此想来想去,作为教师,家的概念,也应该重新诠释了。
(编辑: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