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刘公堂瑞先生记
熊一民(斤酒山人)
先师刘公堂瑞先生,武宁县鲁溪镇上洞口人,生于民国十六年,德配淑贤刘母冷氏招郎,生有四男三女,俱得成就。先师幼时丧父,乃慈母寡居所抚养,尝幼读塾学,先后承师于时宿红岩下刘益吾以及胡山大垅熊赞龙先生,后读新学高中。先师毕生从教,桃李天下,先后任中、小学教务主任、校长等职,一九八零年退休。先师急智高才,德高望重,平易近人,多行义举。先师退休后,作为退休老师,自然能了解到乡里有许多初、高中落榜学子,为继续他们的学业,经多方申请、协商、筹建以及师资配备,终于创办起鲁溪民办中学,出任校长之职,为地方输送出一批批的莘莘学子。先师平生不仅重教,对于地方公益事业,亦多有出谋操持。其乡上洞口,原因鲁溪水之隔,一庄分为河东河西两处,行人来往,仅靠一座狭窄的木板桥过往,出行极其危险、不便,后经先生提议,河道上修起了能通行汽车的水泥桥,大大方便、安全了两岸乡人的出行。再而上洞口一河两岸的村庄,五百多的常住人口,原来连一个开会聚集的处所都没有,后经先生倡导,建起了上洞口礼堂,由此而开辟了村民宴请和聚集的场所。
先师处事待人,随和而近人,凡乡邻间大小矛盾,家事纠纷,时有村组所不能解决的,先师临门,无不迎刃而解。先师不仅重教,热心公益事业,对于年长的贤士高才,也是极为敬重。在鲁溪镇的张庄村,有一位曾任前朝乡长的先辈张德威,此公饱读诗书,但由于历史原因,后改行自学成医。昔时民间有‘秀才学郎中,一惕三通’之说,故此老医、诗、誉,名重一方。一九九二年,作为有师徒关系的笔者,应邀一同前往张庄拜会张老德威先生。张老比先师估约要年长二十,龄距隔代,但聚间促膝交谈,十分融洽,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先师不仅精谙儒学,对于《易经》、《黄帝内经》、以及张仲景的《伤寒论》等经典中医论著,也有所涉猎。故此先师在与张老畅叙中,不仅谈到了诗艺,还说了许多的中医理论,并邀请张老加入了武宁诗词联学会。其时交通工具极其落后,短程搭车,多为搭乘“三马”车。我与先生的此次出行,坐的就是这种“三马”。记得在搭乘“三马”回程的中途,有几位时髦披发的青年上车,一时间车上拥挤不堪,不久他们就下得车去了,等到我们到达鲁溪时,先师才发现衣袋里的四十多元钱不翼而飞,估算金额,足为先师那时一个月的退休费,然先师一说而过,不以为然,说笑依旧,浑无一己之失之心念。
先师乃性情中人,待人接物,亲切由衷,不管社会阶层地位,唯才而举,唯仁而近。由于先师性情洒脱而平易,饱学而健谈,无论闲庭、田边、路间,多与乡人、新交、旧识、各色人群寒暄致语,或一支烟,一杯茶,或坐或立,多有侃然而谈,爽然以笑。也因多年的生活及性格之使然,先师的日常生活多为简节,衣着尤为朴素,洗漱简略,每日晨眠或午睡起床,时有以双手擦擦眼睛抹抹嘴便一挥而就,临上课讲台,也常常是拎着衣袖擦黑板,课后也很少理会满身的粉笔灰,如有同事、学生提醒,便象征性地掸上两掸,事后又依然如故。好个平生执教的先生,就这样宛如“白衣天使”,鉴此,足见先师洒脱而不拘小节之情性。
由于先师学识之渊博,生活之历练,深悉社会物态以及人生的生老病死,认识多为超常、客观、现实。故此在晚年患有糖尿病诸症间,总是泰然处之,少遵医生医嘱,衣食住行,我行我素,对于病情的康复不无影响,为此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真是境高而不为俗虑,才富而多致人钦。先师文思才气,更是名闻乡里。昔农家多有烧石灰以施稻田之农务,所以春日乡间时见有烧起的石灰窑。不仅如此,先生早在少年上私塾时,快捷诗才的名声就已经在外了。在一个田间开满油菜花的春日,同尊师之师刘益吾先生信步于陌野田间,时刘益吾师尊,着意出了一副“风吹菜花头磕地”的上联,以试先师的悟性,故先生即景对出下联:“火烧岩石焰冲天”。鉴此,足见先师年少之心智。
先师新学高中毕业于解放初期,后经短期培训,参加了土改工作队,继而分配到鲁溪镇下车小学教书。下车庄地处今鲁溪镇塔湾村,那时还未修柘林水库,庄上有四十多户的人家。地方有几位年长的老先生,望着二十出头,初出茅庐却有声名在外的先师,特此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其时已近年关,老先生们叫来满庄的人家,要求先师每户嵌户主的名字做好一副春联,并已备好了纸张笔墨,于是先生无以推辞,只好应允。起初,先师自己磨墨、裁纸、书法“一条龙”作业,先由户主们逐家报上名字,再由先师即撰即书,当先师不用草稿而毫无困顿地书写好七、八副对联后,老先生们无不为之惊叹,不由自主地帮起裁纸、磨墨、书法,并让座于先师,以一旁专事拟稿。当先师拟好最后一副对联时,在大家纷忙的协助下,对联也就写得差不多了。这时有人提议,最后一副春联,还是留给先师自己来书写,就这样一鼓作气完成了四十多副嵌名的春联。至此,老先生们有的看得目瞪口呆,有的翘起大拇指,连声赞道:“好后生,此才难得!”为此,当即有乡亲请先师上门喝酒去了。
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的一次谷雨诗组吟唱会上,由大家商定,各人即兴吟哦一首《诗会偶兴》的七言绝句,岂料诗友夏元春另行提出,要先选定平水五歌韵,并指定第二、四句用(多、磨)二字韵脚。写诗命题、限韵、定韵脚,何其难哉!其间无人能吟出,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早春里的鸟众,谁都无从开口,只有先生不紧不慢地站起,于笑呵呵中吟出了他的《诗会偶兴》:“事中私少人非少,诗外功多句练多。六十回头书再读,吟成旧砚又重磨”。此诗即兴吟成,凝重深邃,非大手笔、大思想家所不能吟悟。
先师有外甥家住莲花乡官塘村上水庄,当外甥录取某大学法律系时,在筵请师友亲朋间,撰写了一副巧嵌名词而工整的筵宾联:“物以地宜,鲤鱼上水官塘,愿得龙门喜跳;人随志立,长子登科法律,更当马列精求”。依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邻庄有至交丧母,急定于端午前日归山,初三夜登门求联,时不容待!幸先师出口成联:“未吊屈原吊慈母,不读《离骚》读《蓼莪》”。此联适时合务,流水行云,恰是精当。又上洞口有一名为“若兰”之女士,民国间为师长贵妇,后沦为“精神失常”,身世颇具传奇,其病故后立碑,先师为之嵌名撰联:“若醉若痴成大梦,兰开兰谢了平生”。若醉若痴、兰开兰谢,巧喻难言之时事,自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另有鲁溪庄刘堂炳,为故母细仔立碑索联,且要求冠顶嵌名。仔者,字义狭僻,纵诗联行家,冠顶嵌字,亦难辞败笔,而先师小加思忖,即以拆字妙笔,联出“细乃丝田劳到老,仔为人子孝当先”。此联正是巧夺天工,至此,在场的人,无不击掌称绝。另行某岁在一次兴修刘淮水库的工地上休息,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中,民工中有人递上一支烟,要求先师即景吟诗,于是先师望着高高的水库坝,即时吟出了一阕气势恢宏的《西江月·刘淮水库》:“怪石层峦穷谷,环山险峡奇峰。高堤大坝堵狂洪,不许龙王乱动。渠辟东行曲曲,水流西下淙淙。北屏筑起水晶宫,远胜名泉鲁洞”。另有一次在梅岩搞圆田化的工地上,有人提议先师即兴题诗,先师遥望着公路曲折盘桓而高入云端的梅颜山,于是顷刻间吟出了:“一线上南皋,江山分外娇。盘旋天际里,车辆入云霄”。因其成诗之速,诗之豪兴,在场者无不惊叹折服。真是火候有至,炉焰纯青!像这样的急智奇才,文思佳话,乡间广有传闻,不一而足。忆起我与之从学诗艺,当是在一九九一年间,其时先师担任鲁溪民办中学校长,兼任县诗词联学会常务理事、鲁溪诗词小组组长。那时我初入诗坛,对于诗学中的平仄、对仗、音韵,以及诗外学艺的道理一窍不通。记得先师尝指出:“艺入诗门:不怕胡说,就怕无说;诗入中堂:不怕无说,就怕胡说;诗入大殿:不想为说,不得不说。”对于先师精辟、辩证的诗道三境,为今犹似懂非懂。前些年,我艺学体式偏重于词、曲,而对于楹联,很少涉猎,几乎是我的空白。后先师又为之指出,诗词多出于灵感、机巧所成,即兴所作,而对联多为实用文学,社会作用不可不知,但它的创作,则需要扎实的文学功底,要我先读一些有关的书籍,然后再有所实践、提高,并告知不要出现对联的“真空地带”。尊先师之嘱,我读了一些有关的书籍,也写了一些对联,不时请得先师的指教点拨,获益匪浅,有生难忘。
先师不但是我的诗学老师,在我家的生活上也是多方的关怀。一九九三年,我家建新房的工程断断续续,历时三年,先师先后多次问起我工程的进展,在我儿熊健自入学初中、高中期间,时常询问起他的学绩,到二零零七年,我儿录取大学时,听说是学艺术设计专业,忙把我儿叫到跟前,为之连声称道:“好好好,看得见,摸得着的本领,好专业,好专业,技术性高,实用性强,真是生花妙笔,只有画笔才艺才好养身啊,要说比起你儿子走遍天下都有饭吃的画笔来要差多了,不过就是要将来再生个孙子写书法,那祖孙三代诗、书、画合璧就好罗!”,顿时,说得大家满堂儿笑。
民者,是吾衣食之父母,承其恩而胸怀惴惴;师者,是吾德才之源泉,蒙其惠而意抱拳拳。对于先师二零一一年的辞世,乡人无不为之浩叹,后学无不为之悲泣,为缅怀先师而联之以赞曰:
乡邑高闻硕德,时忆悠悠,虽缈缈南柯,身修今日蓝田玉;
李桃长仰捷思,文光熠熠,更煌煌北斗,誉满平生倚马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