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兄弟三个,两个叔叔没有成家:大叔因为生病,成家也就无从谈起。二叔因为救人,英年早逝。
记忆中的大叔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总是咳嗽,你说冬天感冒咳嗽还情有可原,他一年四季这样就是有毛病了。老屋是木结构,隔音效果差,他一咳嗽,所有人都听到了,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好像大叔天生如此。在这个家只有奶奶是无时无刻关心他的人,其他人都为生存而奔忙,自己都管不过自己。爷爷看到大叔,总是皱了眉头,一幅很厌恶的样子。可能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吧。
大叔因为长期咳嗽,他的背早早驼了,人们就叫他”猴得"。我问过奶奶,大叔为什么有这个毛病,家里人为什么不带他去治,奶奶说:“他小时候病了一场,只管咳,叫他吃药,他咬紧牙关,打死都不吃,因此就成了一个毛病。"
大叔身体不好,这使得十分孤独,自卑。他很少社交,即使是看戏,看电影,他也总是站在最后一排,远离人群。家里吃饭,他总是夹些菜,悄悄的走到旁边。
那时候,家里因为田地多,任务重,大叔也是一天到晚在田地里劳动。他不能干太重的活,一累他就喘不过气,面红耳赤,筋脉鼓胀。我们也就叫他走一边去体息。但他也是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收割时,他负责装袋,扎口。新打的谷子灰尘很大,大叔吸入灰尘就会剧烈的咳嗽,真担心他一口气不来,人就背过去。
到傍晚,十几袋谷从圩坝上拖回家,要走十几华里。父亲匍匐前进,勒在背上的绳子嵌进了肉间,父亲如老牛负重,艰难前行。到了上坡,因为车子太重,父亲的身体几乎贴近了地面,车子一点一点挪动。我和大叔在后面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推。大叔呼吸很艰难,他的喉咙里发出扯风箱一样的呼呼声。若是遇是风暴天气,圩坝上狂风暴雨一个劲的往人身上扑,大叔被大风呛得喘息艰难,我担心他回不过气,赶紧叫他躲在车子背后避避风。
一九八三年夏天,老天连续下了一个多个月的雨,河水大涨,河面漂满了上游来的枯树,死猪,甚至还有死人。圩坝只剩一线露出水面,大家一面抢险,一面做了最坏打算,即倒圩。此时水稻刚刚七成熟,大家都在抢着割,稻子打在禾斛上都是浓白的像牛奶一样的谷浆。大家带了脚盆,随时准备洪水袭来,以便坐在脚盆里避险。爷爷是个不怕死的人,他督促大家赶快割禾。大叔胆小,一边打谷,一边时不时地盯着圩坝最薄弱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出现了泡泉,连专家都预测有可能这地方最先出事。
突然大叔扛起半袋谷,飞快地往圩坝上跑,他说:"圩坝倒了!赶快跑!"这时大家都吓得惊慌失措,赶快背起谷子跑,那段圩坝某个地方白晃晃的,好像真的有大水涌进来了。只有爷爷不慌不忙,站在原地,仔细看看,圩坝没有进水,也许是大叔胆小,出现了幻觉。其实大水即使冲破了圩坝,也不会马上就到面前,我们离它将近四五百米。爷爷狠狠地骂了大叔:"人怂,命贵,贪生怕死!"三天后,圩坝是真的倒了。现在看来,大叔也确是胆小,但他这样做也是为大家好。
大叔因为没有结婚,所以没有儿女,没有亲戚朋友。他最快乐的是到小姑姑家做客。
小姑嫁在双港镇长山岛村的下山村,离我家很远,有二三十华里。它四面都是水,孤悬在鄱阳湖中。大叔在这个远离喧嚣,空气新鲜的好地方应该是心情愉悦的。姑爹和姑姑待他十分友好,他一住就是十几天,真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那时候,我也把这里当作我的乐土,在这里好吃好喝,又能看美丽的风景,谁还舍得走。那时候,家里穷,缺衣少食,更要命的是,区区几块钱的学费,家里也负担不起。我是特别爱读书的人,没有学费我就急得要死。那一年,我和大叔同到姑姑家作客,另有一个任务就是向姑姑借钱报名。
姑爹和姑姑都是特别热情的人,我从小是姑姑带大的。但那时姑姑一家也特别紧张,她有七个儿女,全靠姑爹一人挣钱养家。我住了好久,应该回家了,但迟迟不敢向姑姑开口借钱。大叔看出了我的心事,替我开口了:“乐凤啊,运美念书没钱报名,你就借几块钱给他吧。”姑姑一听,马上掏空了家底,拿出几块钱塞到了我的手里。接到了姑姑的钱,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感谢姑姑倾力相助,一方面感谢大叔代我向姑姑开口,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少小离家,跟大叔相处时间很少。因为家里穷,所以矛盾就多。奶奶,妈妈和男人一样劳作,十分辛苦。有时她们吵架,我总是站在奶奶、大叔一边,叫妈妈让着点:奶奶年纪大了,叔叔又有毛病,作为一个壮年人,你比他们优越多了,为什么就容不下他们呢。
大叔孤身到老,我问奶奶:"为什么不帮他成个家呢?"听说大叔年轻时也有人帮他作媒,但爷爷说:"他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还能成家?"但当时大叔的身体也没这么差,万一他能有个妻子,生下一男半女的,也就有自己的天伦之乐了。对于这些侄子侄女们,大叔从心里也是爱的,曾有一次,他拿了几块爆米糖,招手叫我去,愉偷地塞到我手里,生怕让人知道,因为他有毛病,别人会嫌他的东西不干净。
大叔一生总是沉默寡言,扛着农具到田地干活也是独来独往。他尽量避免与人接触,他知道自己有毛病,怕别人嫌弃他。晚上他也是睡在家里最偏僻的一个房间,关上门之后,他一个人独自享受那一份孤独。
到了晚年,大叔咳嗽越来越厉害了,偶尔吃一下药也见效不大。吃了也是白吃,也许,他到这个时候才会后悔年轻时候不听话,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大叔死的时候大约五六十岁左右,就在这一天,他头脑依然清醒,自己爬起来方便,仿佛一切正常,然而在一阵剧烈咳嗽之后,便是吐血,终于一口气没接上,大叔死了,一切都平静了,以前大叔每天呼吸十分艰难,他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让人看着替他受累。活着的每一天如此痛苦,死了倒是解脱,当然,我不是希望他早点死,相反,我是从心里可怜大叔。
父亲送走了两个弟弟,他今年八十多岁,是我家族中的长寿者之一。以前身体十分强壮的他,现在也是一身的病:头晕,眼花……他有时会想起弟弟们:你兴奎叔要是不救人,现在也才六七十岁。你猴得叔要是不得病,现在一定还好好活着。跟他们同龄的人都还健在。这两个人要是都成了家,我们家也是个大家族。如果世界假设都能成立,还有遗憾吗?
大叔被一口薄棺草草下葬。他的坟墓也非常简陋。这也难怪父亲:在他手上送走爷爷奶奶,大叔小叔,又养了六个儿女,他总是借钱,总是愁吃愁穿。他的这一生也是太艰难了。
每年清明节或大年三十下午,我们这里人都会上山祭祖,或者叫"点灯”,我们会在大叔坟前插香,点蜡烛。他没有自己的儿女,我们这些侄儿就是他的后人。每次祭拜后,我们都会喊一句:"大叔,回去吃年饭喏!"
愿大叔在天堂能轻松呼吸!愿大叔在天堂能经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