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来到宾阳开展了一个星期的政治学习之后,开门办学领导小组决定要结合开展业务和技术的学习了。业务学习需要上一定的理论课,再与下车间的实践相结合,执行“理论联系实际”、“在干中学”、“向工人阶级学”的革命的学习方法。
要讲理论课没有教室怎么办?厂领导决定将厂内的一间杂物房腾出来当教室用。厂领导大力支持教育革命,工人们“热情高涨、干劲冲天”,十几个工人,拖的拖、扛的扛、抬的抬,搞了一上午,硬是把满当当一房的杂物搬走了,腾成一间空屋来。他们将房内的垃圾扫到屋角处烧起来,那火堆腾腾的冒着黑烟,烟中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柴油燃烧味。
要上课了,老师叫同学们在周围自找残砖石块什么的来当凳子坐着听课。同学们用自己的双膝权当临时的课桌,各人手里握着水笔,用一只手压着膝上的本子做笔记。
来到宾阳上的第一节理论课是《初等数学》的“三角函数”。为什么起步那么低呢?因为这些工农兵学员的文化基础参差不齐,有的没读过高中呢。就算读过高中,因为前些年适逢文革高潮,高中的课程无疑是受到影响的,再加上这几年的“回乡”或“插队”,高中所学的东西也忘了不少了,系领导认为,要想使这一级的学员,今后都能够一同完成本专业所必修的大学课程,有必要补一补高中的课程,于是决定先从《初等数学》和《基础物理》补起。在来宾阳之前就开始进行补课了,在学校时,这两门课程已讲了一部分的内容。
到宾阳后的第一节数学课是“三角函数”,由本系数学专业的鲁才松老师主讲。鲁老师个子稍小,但很结实,声音却很洪亮,而且清楚。他的络腮胡子虽然刮了,但其蓝黑色的须根明显可见,一双烔烔有神的眼睛好似很威严,然而他平易近人,对学生态度很和蔼。
这一天上午,这鲁老师在黑板上非常卖力地讲啊讲!写啊写!可是坐在砖头石块上的学员们却没有耐心的听讲。他们坐的很乱,有蹲着的;有伸长腿的;有用手支着头的;有埋头入怀的。有的抽着烟发呆;有的在看小说;有的用一根小棒在乱划地上的浮土;有的过去学过了就觉得不耐烦,在底下窃窃私语。当然也有一部分同学认真地听着,他们对那些不认真听课、搞七搞八、影响他们听课的那些同学也是无可奈何的,敢怒不敢言。鲁老师又何尝不知道好多人思想开小差,他们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在课堂心在外,但他不愠不怒,只当没看见一样。他像机器人一般,照样一个劲儿地讲他的课,管你听不听。他心里说,又不是小孩子,讲不讲是我的责任,听不听是你的自由,更何况听课的是当今“上管改的主力军”,老师是不便批评他们的,更不敢拿脸色给他们看看的。尽管鲁老师讲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下面的学生大多是心不在焉、想入非非。之前的事实说明,不光鲁老师的数学课是这样,其他老师的课也是这样的,所以鲁老师同样不在乎学生听课的表现如何。
在“突出政治”、“政治挂帅”、“政治第一”的背景下,在那样简陋的课堂条件下,面对一群基础参差不齐、“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新型学生,怎样才能讲好一堂课呢?怎样才能吸引学生听好自己的课呢?老师心中没了主意。要让学生真正学好一门功课、真正掌握一门技术,老师是没有足够信心的。在那样的环境和氛围中学习专业理论课程,简直是应景而已。教师的讲课仅当是完成任务,学生的听课仅当是做个样子罢了。一个星期之中,两天搞政治学习活动,三天下工厂实践,一天学习专业理论也就是上课,一天休息。在老师那里,有一种理念在流行,那就是“搞政治保险,搞业务危险”,所以老师们下厂搞开门办学,他们不会比学员轻松的。系领导要求他们在开门办学中,要与工农兵学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除了要讲好课之外,也要参加学生的生产实践劳动。
寻石是山区里出来的、贫苦农民出身的学生,他的想法和性格与一般同学不太相同,他相比于其他同学更具有一种好奇心和求知欲,他对物理学、电工学、无线电学特别感兴趣,尤其是无线电学,他几乎达到痴迷的程度。所以每一堂理论课他都认真听、认真做笔记的。在物理74级这个班级里,他算是认真学习的那一部分。他每学到一些新知识、每弄通一个问题、每得到一些启发、每有一个新发现、每独立解决一个难题,他都认为这是一种收获和进步而兴奋不已。
却说这鲁才松老师在黑板上讲了两节课了,他已经有些累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起来,舌头有点僵硬不听使唤的样子。那位最想显能和自视老高的李页化同学这时不耐烦起来,他觉得鲁老师的讲课,声音难听,干巴无味。到了第3节课的时候,这李页化就不想听了。不想听他可以溜啊!然而在这里到处是厂房、车间和工人,人家的地盘岂好意思乱窜,溜是溜不得的,因无处藏身。那他怎么办呢?宁可他打瞌睡都还好,可他却没那么消停的。他背对着黑板,打手势招引听惯了他吹牛的周伯敏、盘华五、凌福川、柴廷温等几人围拢过去开小会、听他讲演。罗腾飞和寻石末被他“召唤”,因为这两位原本坐的就已邻近他了。黑板上鲁老师滔滔不绝,下面的李页化也滔滔不绝,有点“分庭抗礼”的味道,所不同的是,一个大声,一个小声。这时的李页化完全的、实在的、自发的充当了辅导教师的角色。可惜他辅导的方法不太对头:他不应该在主讲教师讲课的同时进行“辅导”;他不应该在主讲教师讲“三角函数”的时候“辅导”与数学大相径庭的其它内容。鲁老师是在传授科学知识,他却在向同学讲述鲁老师如何笨的故事。你听他讲来:
“那天我们几个同学与这鲁老师先来这里打前站,我们与他一同给临时宿舍装电灯(钨丝白炽灯泡),鲁老师在给灯座接线时,线头没有绞过‘?’形的灯头接线柱,他哪里知道‘?’那个勾的作用呢,那个勾的作用大了去了!你们有谁知道吗?”围着他的那些同学都没出声,李页化用那冷冷的眼神扫视了他们一眼说,“笨蛋啊!那是为了让电线来承受灯泡和灯头的全部重量,而不是让接线点来接受。你想想,如果让接线点来承受这个重量,接线点就会时时刻刻都在受到重力的拉扯,久而久之,线头就会被拉脱,极易造成短路的!当时我就当面纠正了鲁老师的做法,我说,这不符合电工技术要求的!你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他说‘怎样装都可以,装得亮就行了,管它那么多。’我听了很生气,随便乱装?!那还用那本厚厚的《电工手册》干什么?”李页化说到这里显然有些激动起来,他先停了半分钟左右,然后又用鄙夷的目光对他的“听众”扫视了一遍,然后继续说:“若说学生不懂还情有可原,当老师的连这一点都不懂,还当什么老师?还有资格教我们吗?”几个“听众”不敢出声,知道他的脾气,不想惹他不高兴。听众们一是怕他,不敢有异议,因为他能言善辩。二是为了尊重他,因为他是班里4、5个年龄较大的同学之一。听众们不敢出声,他以为他们在暗暗佩服他的学问高深,于是越加发挥起来,他说:“其实好多实践经验和实际知识我们就比他们强多了!这样低水平的老师还来教我们!说不好听的,应该让我们教他们还差不多!”
李“辅导”的说话,寻石与罗腾飞由于邻近而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觉得这老李说话有点过份、近于狂妄了。当听到他说到我们比老师强多了、应该我们教老师才对这样的话时,寻石与罗腾飞都渐渐地脸红耳热起来,他们俩是在替这老李害臊和难过呢。寻石扪心自问:“我能懂些啥知识哩?我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学到什么系统的知识呢。”然而这老李全然没有意识到,还以为他们俩是在替这鲁老师害臊和难过的。
这李页化一味地在说话,他好像忘了这是在课堂上;他好像是故意让鲁老师知道他对他的不屑。课堂上也有不少同学在认真听课,可是他们却对李“辅导”的噪音毫不在意,没有人投来不满的目光;没有人作声来提出意见;没有人站出来加以制止。也许因为大家对这样的不守课堂纪律的现象已经适应了,他们都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和忍耐。
老李讲的越来越上瘾了,他眨巴眨巴一下眼皮,用深邃无比的眼神,扫视一下他周围的同学们,又用令人难以猜测的目光,固定盯住地面上的某粒小石子,然后又用“山羊拉屎法”继续他的“演讲”:
“那天中午,我们装完了电灯,在回来吃午饭的路上,我问鲁老师:‘电动机是否可以当发电使用呢?’你道这鲁老师怎么说的,他毫不思索、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呢?如果电动机能当发电机使用,那末世界上还造发电机做什么?中国还建那么多发电机厂做什么?’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这绝对可以!电动机有同步的,有异步的,用动力拖动同步电动机,再在其转子绕组上接入励磁电流就可以发出电来!这叫做同步发电;如果是异步发电,只需在定子绕组上并联三组电容器也就可以了。这叫做自励发电,还有他励发电的咧……’我说了一番,可他就是听不懂,不但听不懂,他还打肿脸充胖子说什么:‘这些难道我都不懂吗?’于是我立马对他说:‘世界上你不懂的事多着呢!’这句话简直把他气得半死……还有一次我问上我们力学的秦老师:‘有一个水池,抽水进去3小时,然后用同样口径的水管放水3小时,问能放完水吗?’那秦老师不加思索地说:‘这肯定能放完嘛,这还用问!’我觉得他也是个笨蛋!虽说水管口径相同,但进水时没有压差的问题,而放水时就有压差的问题了:水池水位高时,压力大,出水速度就快;水越放水位就越低,压力就越小,出水速度就越慢。所以抽3小时的水,放3小时是放不完的。可秦老师坚持说一定会放完,他说要跟我打赌,说要找个时间、找个地方来搞实验证明。我说,‘搞实验你准定输给我!’我不是吹牛,来此上大学之前,我就搞了多年的水电工作了,对这些知识我是熟透了的,他们竟敢来驳我!这些教师们,只有书本知识,没有实践经验,还来教我们这些工农兵学员!何况对于理论知识,依我看他们也不怎么样,最多也是个半桶水……”
李页化口若悬河,越发讲得离了谱。寻石忽然发现坐在后排的来参加听课的几位老师,用一种奇特的目光一齐射向李页化,似乎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寻石见此情形,立即自省,便抬起头来,将目光移到黑板上,认真听鲁老师讲课了。寻石见身边的罗腾飞还未发觉,还没有反应,就用手轻轻捅了他一下。罗腾飞一惊,不知何事,便抬头四下张望,当他发现了那些老师异样的目光时,心中一阵惭愧,便立即学着寻石的样子,将目光移到黑板上,装出认真听课的样子来。
李页化忘我地讲着讲着,他忽然发觉寻石和罗腾飞不听他讲演了,便用手去拉了一下他们两个的衣角,然而寻石和罗腾飞没有反应,李本能地抬头转望,这才发现那些听课老师火辣辣的眼神,这才止住了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的频频振动。几乎与此同时,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被主人的右手将一支“柳江牌”的香烟塞了进来,它立刻作出反应,轻巧地将那支香烟挟住,之后它就一张一合,忠诚地执行着吞云吐雾的使命。那两片薄唇这时显然轻松得多了,因为完成抽烟的使命远比完成说话的使命容易得多了;因为说话时迫使它振动的频率太高了,很容易疲倦。它虽不愿意频频振动,然而它的主人不停地驱使它,它只好豁了出去,频频地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