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数理化系书记韦如宽、副书记卞秀禅、政治干事吴成纨、工宣队佟俊廉等领导召集新生,在一个干训部食堂开会。这一年,数理化系只招物理、化学两个班,也就是没有数学74级。物理74级45人,化学74级25人,共70名新学员全部到会了。因为饭堂空间大,70多人在里面开会,显得比较冷清。在饭堂里大家挪一挪饭桌,随便腾出一块地面来,再在地面上排几行小板凳就是会场了。在离开这些小板凳约两米的距离,再摆上五六张一行木椅,那就算是主席台了,那几位系领导就在那“主席台”坐下。参加会议的还有这两个班的班主任和一些任课老师,他们是与这些新学员坐在一起的。
会议一开始,书记先讲话,然后其他领导依各自负责的工作内容,先后作了讲话。这些讲话无非是“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努力提高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努力改造世界观”;“努力学习社会主义文化课”;“为革命上好大学、管好大学、改造好大学”;“决不辜负工农兵对我们的期望”。寻石对这些讲话不太在乎,因为这些早已成为大家都能背诵的口诀了。
在开会当中,对政治一向敏感的寻石,他听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观念来,那就是“工农兵学员是学校的主人;老师是知识分子是接受改造的对象。”也许寻石的那些同学早已参透了这个观念,有相当一部分年龄较大的学员,不把开会当回事,坐的很随便,向东向西、朝南朝北的都有。有的昂头仰脸;有的垂首看地;有的托腮掩面,什么姿态都有,而正视主席台的很少。讲台上讲者自讲,讲台下听者不听,有的交头接耳开小会。台上的领导们装做看不见,台下的老师们视若无睹,不敢出声。
系领导正在讲话,寻石虽然心不在焉,但他懂得要尊重领导,不敢乱动,也不敢左顾右盼,装做认真聆听的样子。突然,寻石听见离他座位不远处发出一串串奇特的窃窃私语声。这个声音太特别了;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这个声音对他太有吸引力了。寻石不由得转过头去,发现那里有两位长相很特别的同学,其中一位在对另一位不停地说话。寻石睁大眼睛注视着那位不停说话的人,他要看清和认识这位说话的同学。为什么呢?这还得从这两天来住在工棚里的情况说起。
那是寻石进住工棚的头一天晚上,他听到住在靠里头的一位同学,用一种奇特的语调和语速,在滔滔不绝地说话,那几乎是一言堂,就像课堂上老师对学生的讲课一样,这位讲话人有一种魔力似的,他能让听者不得不听他讲和只能听他讲,如要插话是不容易的,他根本不给你机会。他伶牙利齿,能说会道,什么三皇五帝、祖孙十八代;什么猫舌狗耳、马尾牛角;什么鸡冠鸭掌、龙爪虎须;什么天文地理、古今中外;什么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等等等等,他都讲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那简直是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他一开讲起码要讲一个小时,几乎引得整个工棚都在聆听。寻石凭他的“聪敏”去判断,这位演讲者其特长是口若悬河,其能耐是信口开河、随机应变、牵强附会、李戴张冠。他有时捕风捉影,有时又引经据典,使人真假难分、正误模棱。反正他说的都能自园其说,似乎都有根有据,无根无据的他就用“据说”、“听说”两词,于是便就有根有据了。他能言善辩,还善于先发制人,以攻为守。当你被他取为听众的时候,你不听也得听,不信也得信,不服也得服,如果你在听时有心不在焉的表现,他会生气,他甚至会崩出一两句匕首般的带毒的语句来,让你不好受,直弄得你面红耳赤下不了台。若要辩论你是辩不过他的,他的口舌比刀子还要利的。使寻石最感奇异的是,这种说话的音强不高不低,没有升降抑扬,没有起伏变化,而是一韵到底。他的语速虽然不变,然而却是断断续续的,脉冲式的。这种脉冲的振幅不变,脉宽随机多变,时宽时窄,宽窄悬殊。寻石在农村长大,他那里家家都养山羊,山羊拉屎的情况他见得多了。他觉得这个同学的说话情形就像山羊拉屎,于是就叫做“山羊拉屎说话法”。这种说话法就是停停讲讲,讲讲停停,一停就是几十秒甚至一分钟。一句话才吐几个字就立即打住,先停它几十秒后再说。他说话的过程是时停时讲,似完未完,似断又续,有时他一句话要插上三四个逗号才到句号的,他的逗号又特别的长。
寻石对他的声音特别的熟悉,因为那两天,这种声音在工棚中几乎没有断过。寻石的床位在工棚的中部,他当然很想走到里面去见识见识这位“博学多才”、“能言善辩”的同学,但由于初来乍到,大家都还互不相识,寻石不敢造次,他不想给人留下轻浮浅薄的第一印像。所以寻石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今天这个会上,寻石忽听到这种说话声又在附近响起,他不禁立即转头过去观看,他要看看那个说话的人是谁。
原来那里有两个人,一个面皮白净,一个面皮瘦黑。白净的,年龄与寻石相当,五官端正,眉清目秀,风流倜傥;瘦黑的二十五六岁,浓眉陷眼,满项须根,两只乌黑的眼珠不住地滴溜溜转动,放出阵阵犀利的青光来,整个人显得极为精练。那位瘦黑面皮的学员,固定着脖子、脸向和眼眸子,板着面孔,就像铁人一般,用“山羊拉屎法”正向那白净面皮的同学说教,白净面皮的木然恭听。瘦黑的说了一大阵子,他忽然发觉台上讲话的领导停下来许久不讲话了,整个会场只有他的声音,他这才望了台上一眼,自觉停止了说话。他停止了,台上的领导又继续讲话了。
会议的第二议程是分班讨论,物理的在原地,化学的迁到饭厅西北角去,老师依专业分开随班参加学员讨论。几位系领导也分开参加两班讨论。
在讨论会上,学员们就更放松更自由了,坐姿、说话、走动就更随意了。这时,寻石更能清楚地看到各位同学的脸面,更能目睹各位同学的精神状态和言语举动。
在讨论会开始时,大家首先自我介绍了一番,要说清姓名、籍贯、原工作单位,原职业等简况。寻石最想知道的是瘦黑面皮和白净面皮两人的名字。原来瘦黑面皮的名叫李页化;白净面皮的名叫罗腾飞。同时知道班中还有两位都安老乡,一位叫做彭克权,一位叫做伦钦苏。
讨论会才开始不到半小时,那李页化便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来,抽出一支衔在嘴上,然后又抽出一支递给了他身旁的罗腾飞:“喏!咱们抽它一斗先!”腾飞面带笑容:“我有我有,我带有的。”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烟掏出来。
“哎!烟酒不分家嘛!”页化递烟的手停在腾飞面前没有收回来。
“是啊!”腾飞还是笑盈盈地说,“可我抽惯了这牌子的。”
页化“哦哦”了一声,只好又将那支烟放回去,顺手就将火柴取出来划着了火,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烟,舒心地吸了起来,然后仰天一喷,一道青烟袅袅上升,直向屋顶散去。那腾飞也不紧不慢地点着烟抽了起来。会场经这两位一带头,立即就勾起了会抽烟的同学的烟瘾,他们都纷纷效仿,也一齐抽了起来,这个会场的头顶上,顿时烟雾弥漫起来,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均匀地分配给了所有不抽烟的人的鼻孔。可是谁也没有在意这些,包括与会的领导和男女老师。此时,寻石知道了本班会抽烟的同学除了李、罗两人之外,还有荣胜航、容超怡、劳庆香、杜庭昌等四位同学。
寻石听见凌广屋同学小声问寻石的老乡伦钦苏:“那个带头抽烟的同学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是他老是在宿舍滔滔不绝地聊,有时候很晚了都不停。”伦钦苏道:“他最早来报到的,熟悉同学比较多,他是我们班龄较大的三位同学之一,二十五六了,来之前在某工厂当过两年电工了,阅历比较广,社会经验比较丰富,所以就有很多聊头了。”凌广屋道:“怪不得我听一个同学说,他叫‘李吹牛’、‘李拂拂’呢!我还莫名其妙呢!”寻石听了这个花名,甚觉好笑。
突然,李页化对腾飞说:“腾飞!你看我的!”腾飞转头看他,只见李页化仰头向天,弄圆嘴巴,然后“呼、呼、呼”几声喷气,五六个烟圈儿先后喷出,连成一串,向前渐移渐大,半分钟后又渐渐地消散了。寻石和邻近的同学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烟圈悠悠飘动,都想不到这老李还会杂耍哩,他们心中暗暗佩服他。寻石从来没见过吐烟圈,因而好奇得很,真想这老李再表演表演才好。老李见同学们的眼神惊讶,就越发得意起来,他接着重复做了一次、二次、三次,次次都一样成功。做完,他对腾飞说,“腾飞!你会玩吗?其实也不是很难做的,掌握技巧就行了。”腾飞说:“我不会呀!”老李听他说出“不会”二字,就越发要教腾飞。他言传身教,直弄得会场上空,烟圈四处飘荡,引得不少同学举目四望,谁人发言,说些什么,他们全然不晓。腾飞学几次,总吐成圈儿来,他干脆说,“不学了,学会了也没什么用的!”
会议现场出现这种情况,领导、班主任、工宣队、老师们都看在眼里,但他们谁都不敢先发第一声去加以整肃。因为他们面对的都是“工农兵学员”,他们可是“上管改”的主人啊!他们的权利是上级赋予的,明哲保身为上。再则他们都是新生,不要轻易干涉他们,过一段他们会渐懂规矩的。领导、教师们一定是这样的想法。
因为这一次会议,寻石看到腾飞同学不亢不卑、举止优雅、性格温和,落落大方,甚合他的性格,认为他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散会了,寻石抢先到腾飞同学身边,大胆地问:“你是腾飞同学吧?”他回答道:“正是,你呢?我记不清了。”
“我叫韦寻石,都安的,你是百色的吧。”
“我是百色龙川的,你都安哪个公社的?”
“都安高岭的。”寻石乘机又问,“你在工棚第几号床呢?”
“我28号,你呢?住几号床来着?”腾飞问。
“我38号,比你更里面一些。”寻石回答。
在走回工棚的路上寻石与腾飞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从此以后寻石与罗腾飞的友谊与日俱增,他们都觉得彼此是知心朋友。几个月后,他们相视为心腹,真个是:
天涯海角来相会,一见如故常相随。
若非道义两相共,岂是岁寒竹与梅。
寻石与罗腾飞平时竟如亲兄亲一般友爱,可谓情同手足,不论到哪里,做什么,他们总是一起的。每逢效游戏玩,都是你“撒泼”,我“放刁”,共同尽乐一阵;你开玩笑,我弄滑稽,大家棒腹一场。在生活上,他们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在工作上,他们都是互相尊重、互相支持的。
罗腾飞的父亲在公社银行工作,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好,寻石家境贫寒,从来不乱花一分钱的。尽管如此,他们俩还是很合得来的。他们之间常常“心有灵犀”,“一点即通”,言行举止,常凭默契。一天,寻石问罗腾飞:“今天不知那位去了哪里呢?”罗腾飞答道:“皇上当今得意之士,正忙着到处游说演讲呢!”寻石不解道:“他有何德,配称皇上吗?兄言过矣!”罗腾飞笑道:“如此浅寓,君何不解?”寻石又问:“皇上?从何说起?”罗腾飞又笑道:“吹牛大皇呗!”寻石一听恍然大悟:“嗬嗬嗬!原来如此!妙哉妙哉!”罗腾飞道:“听人说,他有几个别号了,什么‘李吹牛’、‘李大炮’、‘李拂拂’等等,我如今再给他封一个,叫‘号筒先生’如何?”“啊啊?‘号筒先生’啊!太得体了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于是两人大笑不止。从此以后,罗腾飞寻石两人,每当提起李页化,都以“号筒”代之。